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长缨女将 作者:Further ================== 文案 程息是姜国第一位以女子身份编入军制的人,她是使敌人闻风丧胆的长缨女将,是这个国家的镇国公。 可史书的最后一笔,却是:镇国公谋逆,太后射杀之。 曾有个人对程息说:总有一天,你要独自一人面对这世界的风霜雨雪,雾霭迷障。你要拿起你手中的剑,杀出血路,然后站在这个时代的巅峰,以一个女人的姿态。 我会等你实现自己的理想,再与你并肩而立。看这山河万里,人间百态。 将军X将军 【朝代制度参考秦汉,文中月氏国与历史上的月氏没有关系。】 “昭姜纪事”又名“作者拔头发”系列   ☆、序章      “驾!”一辆马车疾驰在山谷里,挥鞭之声不绝于耳。   “娘!他们追上来了!”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将半截身子探出去,只见乌压压的铁骑奔腾而来,手中的火把在夜幕中闪着诡秘的光。   “霏儿回来。”一个少年将她拉回来护在怀中,“好好待着,别让他们看见你!”   “师兄,我们到底为什么要逃!爹呢!爹在哪里?”   少年无法回答的她的问题,他艰难地哽咽了一下,笑着摸了摸霏儿的头:“我们先走,师父会回来的。”   霏儿眼里有明明灭灭的泪光,少年看了心头一疼:“乖些在车里待着,好好照顾储露,嗯?”   霏儿看了一眼躺在马车一角昏迷不醒的女孩,隐忍着眼泪点了点头。   “师娘,我去去就回!”少年放下霏儿,提剑就要冲出车外。   “阿忽!”   “师兄——”霏儿一把抓住少年的衣角,“你——你一定要回来……”   少年笑着执起她的手,道:“嗯,一定回来,霏儿等着师兄。”   他飞出车外,翻身跃上车顶,十五岁少年的面庞在月光与火光的映照下多了几丝凌冽与沧桑,马车颠簸,他却如履平地,发丝飞扬出几分张狂,整个人如黑鹰般锐利。   “哼。”后方队伍里有人嗤笑一声,“林忽小子,还真有胆量。”   那人举起两指,后方的骑兵拉弓搭箭。   “放箭!”   箭矢如骤雨,飞掠而下,林忽手挽剑花,如鬼魅一般的身影穿梭在箭雨之间,只闻铁器相接之声,不见舞剑腾飞之影,不差分毫,箭矢尽数落下,马车仍在飞驰,他亦稳当地立在车上。   那人觑起双眼,又是一声令下,箭雨纷至,林忽招架,可就在那一瞬间,一支鸣镝破空而来,堪堪擦过他的腰际,直射向后方的马匹。   一声凄厉的嘶鸣,马一头栽倒在地,林忽身形一晃,右臂重重地受了一箭,长剑差点脱手,却又一个反抓将其接住。   “阿忽!”   “师兄——”霏儿带着哭腔,似有恳求。   驾车的士兵斩断车辕,只留下一匹马在奔驰,后方的队伍渐渐逼近。   林忽折断箭尾,忍痛劝道:“师娘,您守住霏儿与储露,外面交给我。”   追兵近在咫尺,两翼散开,围住了马车。他们挥出手中的铁钩,一把拉住马车,车子将倾,林忽飞身砍断绳索,猝不及防,又中数箭,他一个踉跄,半身翻出车顶,反手一转,抓住马车一角,艰难维持。   带头那人跃上车辕,剑指咽喉,笑看向林忽,目光只有阴厉。   林忽咬牙徒手抓住剑刃,抬眼却见那人的脸,因疼痛而瞬间扭曲。   长月琉璃剑穿过车窗,深深地刺入了那人的腰腹。林忽瞬间运气,重重地在他的胸腔上击了一掌。那人闷哼一声,忍痛反手一拍,林忽黑血一口,全身麻痹。   领头人举起长剑刺入车窗,只闻一声凄厉的尖叫:“霏儿——”   林忽一听这名字,神色大变,他目眦尽裂:“张由!”顾不得身子不稳,猛然起身,一把抓住张由的手拼了命地往外扯。   好似有皮开肉绽之声,长剑抽出,上面淋漓鲜血,林忽心跳骤停。   山□□路崎岖蜿蜒,追兵又一次拉住了马车,车身颠簸倾斜,张由已红了眼,他一剑划破林忽的右眼,顿时鲜血迸裂,又一剑刺入他的胸膛,踹下悬崖。   谷底幽深,荆棘遍地,寒风砭骨。   林忽看见的最后一眼,是霏儿血红的左臂和哭泣的脸。   他们和乐安宁的那十年,林忽一直觉得霏儿该永远是个单纯干净的小姑娘。   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她拿起长剑的那年起,便再没有放下过。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初三有的灵感,大学才开始写的。 中间跨度太大,故事太复杂,等我慢慢写。 嘿嘿嘿。   ☆、初遇   黄沙漫漫,城阙邈邈,一路驼队在沙丘之上缓缓而行,蜿蜒成蚓。此时正值正午,沙漠里日头毒辣,亦无绿洲躲凉,可整支驼队却无半点拖沓之意,照旧前行。   走在前头的如秀早已按捺不住,抱怨起来:“师父——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啊——渴死我了!”说罢,整个人趴在骆驼背上,动也不动。   同行几人偷偷一笑,唯有师父刘楚开口教训:“就你事多,你和息儿都是第一次随我们来凉州,这一路上她可曾抱怨?”   如秀不满地努努嘴,直起身子,驾着骆驼和程息靠近了些,小声询问:“息儿,你怎么就不说话呢?你不渴么?”   程息抿了抿嘴,忍下笑意,学着如秀的样子细声回答:“少说话就不渴了。”   尽管程息竭力克制,可语气里的笑意还是被如秀听了出来,她嗔了程息一眼,便不再说话。程息见她实在口渴难耐,便扯下系在骆驼辔头边的水囊递给如秀,温言劝道:“就快到了,这些水你慢点喝应是能撑到进城的。”   如秀欣喜地接过水囊,猛灌了几口,全然不顾后半句话。程息无奈笑着摇头,驱着骆驼跟上队伍。   恰如刘楚所言,半个时辰后,丰城的城门便显现眼前。大字朱漆,旌旗猎猎,风卷残云,苍茫之感扑面而来。程息呆呆地看着,将整个景象收进眼底。   交过通关文牒一行人继续前行。如秀见程息愣在原地,便拍了拍她催促道:“息儿,走啦。”   程息回神跟上,又不自觉地回头望了一眼。   姜国建国十八年,将这颓败的襄国边疆之城收入囊中又建设得如此繁荣,当真是不易。   如秀看着街上之景,恨不得立马跳下骆驼去玩。程息答道:“等我们安顿好了,我就陪你上街来。”   如秀笑得更加开心,重重点头。   客栈掌柜胡裘是刘楚故人,二人年少相熟颇为投机,多年来丰城义诊多半是借他名义。胡裘约莫四十出头,面留胡渣,眉眼深邃,穿着玄色束袖射袍,极为干练利落。收拾完驼队药材,程息三人行了晚辈之礼便各自回了房间。还未等程息整理好如秀便来敲了门,程息无奈,只得先陪她出了门。   虽是沙漠戈壁里的城池但却绝不辜负它的名字——丰城。   “息儿,这儿好多人和我们长得不一样啊。”如秀附耳轻声说道。   程息抬眼望去,这街上确是有不少他族之人,毛发微蜷,眉目深远。   “丰城原是襄国边疆之城,又是国土交界之地,再加上贸易来往频繁,民族繁多也是必然的。”   如秀东张西望,偷偷笑道:“他们长得好奇怪啊。”   程息笑道:“别人瞧你也奇怪。”   如秀一把抓起路边铺子的面纱遮在脸前,笑道:“这样就不奇怪啦。嘿嘿嘿……”   “两位姑娘需要点什么?”老板笑脸相迎,热情招呼。   如秀仔细端详了会手里的面纱,嫩色鹅黄,参差暗纹,缀以轻巧晶石,简单大气。她掏出银两丢给老板:“就要这个了。”   老板收了钱,忙不迭地说道:“姑娘可是喜欢这面纱的模子?姑娘的眼光可真是好啊……”正待老板口若悬河,如秀猛地一拍铺子,打住了他:“老板,你可知这里有什么好酒家么?”   老板恍然大悟:“原来两位姑娘是初来乍到啊。那在下就不得不介绍我们丰城的风来客栈了。且不说那儿的玉泉酒,就是那烤羊腿站在这儿都能闻见香味呢!姑娘只要循着这个道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风来客栈了。但是还有一点啊……”   未等老板把话说完,如秀急不可耐地抓起程息的手就向外冲去,嘴里念叨:“息儿我们买点酒回去给师傅师兄尝尝,还有羊腿,我们先吃一个再买回去几个,我们就能多吃几个,你可千万别告诉师傅师兄啊,你也吃了的……”   如秀自顾自地打着算盘,不一会儿便到了风来客栈。确是大漠里的酒家,和他们医馆所在的扬州虞城大相径庭。土墙石垒,只一面旌旗在门口随风招摇,上书“风来客栈”遒劲潇洒,风骨清练。她们二人撩起门帘走进去,酒香肉香扑鼻而来,人声嘈杂鼎沸,极为热闹。   如秀闻着那个香味就受不住了,找了张空桌坐下大喊:“小二——小二——”   小二匆忙赶来:“来了来了,客官有什么吩咐?”   “两坛玉泉酒,四份烤羊腿,三份打包,嗯……再来两道你们的拿手菜。”   “好嘞!”小二应声而去。   程息摆好筷子,环顾四周,只见各色人物皆有,鱼龙混杂却又卧虎藏龙。正仔细观察着,突然一个大汉闯入她的视线,将手中大刀往案上一撂,一屁股坐下。四周杂声顿静,都盯着他们。   “两位汉人小娘子好生俊俏啊,不知可愿与哥哥同桌宴饮啊?”言语粗鄙,长相亦如是,唯桌上的刀长得最为周正。   如秀看着眼前比自己高出一半的人吓得面色煞白,神气顿时蔫了。她转眼看向程息,却见她低着头,手指捻着筷子不知为何。   “怎么?小娘子害羞了?”大汉伸手要来捏程息的下巴,却被一把剑横住。   “原来你们在这儿啊,害我好找。”语罢,少年将长剑搁在桌上,径自坐下。   “这位大侠是谁啊?你们认识么?”蓝衣少年与大汉并肩而坐,笑看向程息。   “不认识啊,还以为你们认识呢。”程息淡然回道。   “那奇怪了。这位大侠是不是坐错位子了?”少年反问。   小二见势不妙,连忙上前打圆场:“客官,您瞧这儿都坐满了,要不您随小的去楼上雅间?”   大汉瞥了眼少年,又环视了四周,整间客栈的眼神都落在他们这处,以待好戏。大汉面上挂不住,对少年嗤之以鼻:“坐满了?小子你给我听着,你爷爷我想坐哪里就坐哪里,想要谁陪酒就让谁陪酒。”他不由分说地扯过程息的手腕,程息目色一凛,正待出手,只见少年长剑出鞘未见其光已回鞘中,大汉的手腕被刺穿,鲜血横流。   如秀被吓得面色煞白,身体僵硬,程息见此时机,掀翻几案,拉起如秀就向外冲。少年一个鱼跃,足尖恰好踏在大汉的天灵盖上,身形一晃便消失在门外。大汉应声倒地,不省人事。   程息如秀二人一路疾奔,回头望去却见那少年也向着她们跑来,匆匆收住了脚步。   少年停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们:“跑得挺快啊你们。”   如秀喘着粗气根本答不上话,程息对他抱拳:“多谢少侠出手相助。”   少年笑如旭日:“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倒是两位姑娘,不知那店的底细就敢随意进出,这份勇气真是让常某佩服。”   程息听出他的调侃之意,因承了他的恩情,也不便出言反驳,只是笑了笑不再言语。   “那客栈虽是丰城首家,但他们做的生意可不干净,接的人又杂又多,你们以后还是小心些。”   程息见他好言相告便也心领。如秀在一旁心慌的不成样子,紧紧地攥着程息的衣袖。程息见她这样,便想着回客栈。   正欲走,突然面前人群耸动,自觉地分列在路道两侧,空出中间的迢迢大路,他们三人在最后被挤得动弹不得。两列高大健硕的骆驼在路间有序前行,载物颇多,随行人员皆是深邃眉目,月氏华服。   “月氏商队?”程息口中轻念。   “还是月氏皇商。”声音清越,带着几分傲气。   程息闻言望去,细看之下,那骆驼的辔头上皆是烙着狼面图腾,且缀以细碎宝石,极为华贵。   “有如此大的排场,又敢明目张胆同汉人做生意必定是於夫罗的商队了。”   “月氏第二阏氏的长兄,二王子的舅父?”   少年颔首。   突然,人群异动,众人皆是朝一处望去,还夹杂着少女的低声惊呼。程息顺着人们的目光看去,但见一胡服劲装男子,黑发如瀑,狼面抹额,右眼带着白骨面具,面容虽瞧不真切,但逆光望去,其身子异常挺拔魁梧。   “这是谁?”程息侧目问道。   少年沉思片刻未果:“於夫罗的儿子?不知道。”   程息又看了一眼那个人,却也只瞧见他的背影。   驼队渐渐远去,人们各自散去,继续忙碌交错。   程息回身,问道:“不知少侠尊姓大名。”   “在下常黎。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程息,这位是刘如秀。”   “你们二位……”常黎上下打量她们两个,“不是我说……难道是不满父母之命,私自出逃?”   “我看你才像私自出逃!”如秀终是缓了过来,闻言反驳。   常黎笑得开怀:“这都被你知道了?我的确是瞒着爹娘出来的。”   “看你装束应是富贵人家,千里迢迢来凉州,找到落脚点了吗?”程息问。   常黎苦笑道:“本来想住风来客栈的,看来现在不行了。”   程息与如秀闻言对视,说道:“我们给你找个地方,权当谢礼了。”   程息如秀带着常黎回客栈时,刘楚和胡裘都愣了愣。程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尽叙述,常黎留了下来,以宾客之礼待之。   程息和如秀也是被刘楚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半晌才出房门。   “息儿,你带着常公子去他的房间。如秀,你去后院帮你师兄整理药草,不许偷懒。”   如秀朝她吐吐舌头,一溜烟儿地跑了。   常黎和程息并肩走在廊上,他突然开口道:“原来你们真的不是逃婚。”   程息闻言被呛,反驳:“我看你才像逃婚。”   “咳咳,其实……额……那个,话本子不都这么写?小姐不满父母包办的婚姻,私自出逃,最后遇见了自己的真命天子,双宿双飞。”   “那常公子是看了话本子出来找逃婚的姑娘吗?”   这回轮到他被呛了,他轻咳了声,岔开话题:“你们同胡掌柜很是相熟?”   “是我师傅的旧友,裘叔怜悯丰城的百姓,便邀我师父前来义诊。”   常黎闻言,满目钦佩:“想必两位前辈年轻时也是江湖豪侠之士。”   程息闻言一笑:“或许吧。”   “不知尊师大名?”   程息微微颔首,斟酌一番:“子淼。”   话语间二人已到了房门口,程息道了万福转身欲走,却被常黎生生叫住:“程姑娘,不知你们明日义诊可需要帮手?”   程息疑惑转身:“怎么?你想来?”   “本就是江湖游历,多帮些人,交些朋友不是坏事。”   程息笑道:“你若愿意,自是好的。”   常黎长舒一口气:“多谢了。”   程息见他战战兢兢的样子,竟笑出了声来:“那你明天表现可得好点。”   “定不辱使命。”   程息笑睨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已经出现!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家   丰城乃凉州地界,边关之地,沙漠纵横,药材稀少,加上先前战争摧残,孤儿流民甚多,程息和如秀却是怎样也没想到,一城之内,竟是两种景象。   城东的人们像是早知他们要来似的,已收拾出了空地,搭好了凉棚。   一碧眼男子瞧见他们的队伍惊呼出声:“善人来了,善人来了!”他一把撂下手中的活,匆匆跑进屋子。人们闻言纷纷回头,只见大队人马披着晨曦缓缓而至。   刘楚翻身下马,抱拳问候。众人也是齐齐下马作揖,以示友好。   “子淼!”粗犷洪亮的喊声划破天际,一男子从屋里直接冲到了刘楚面前,拳头在其肩上狠狠一锤,看得程息眼皮一跳。   那人仰天大笑,双手箍住刘楚的肩头,兴奋难抑:“好久不见啊,子淼!大家可都盼着你呢!”   刘楚不答,只是不动声色地掰去他在肩上的手,拱手道:“劳烦各位挂念。”   “哎,你都说些什么啊,你是我们的大恩人啊。我们不念你,念谁去啊。我可跟你说,这里都照   你以前说的那样布置好了,保证和你在虞城看病一模一样。”   “有劳了。”刘楚再拜,起身侧开让出空隙,介绍道:“这两位是我的徒弟,刘如秀,程息。先前念她们年幼,便未曾带来此地。息儿,如秀,这位是伊青首领,城东的百姓大都由他照顾带领。”   程息微抿唇,恭敬地行了礼:“晚辈程息,见过伊青前辈。”如秀也跟着她行了礼,朗声开口:“弟子如秀,见过前辈!”   伊青头发蜷曲浓密,眉眼幽深,程息一眼便瞧出他是月氏人。只是再仔细看几眼,便觉那头发下少了点什么。她一惊,将呼之欲出的轻诧给生生咽了回去。   伊青他……没有左耳。   伊青觑着眼打量着刘楚的三个徒弟,欣慰地点点头:“如琢这小子长大了不少啊!两个小姑娘也好!将来这三个人绝非等闲之辈啊,哈哈哈哈哈……”伊青的大掌又拍在刘楚的肩上,“好福气啊,子淼。”   “这位是……”他转眼看见站在一处的常黎,开口问道。   常黎不慌不乱,抱拳相敬:“晚辈常黎,江湖游侠。见各位义举特来相助。”   伊青仔细端详,口里称赞:“英雄少年,有仁有义,不错。有你们相助,城东的百姓也会越来越好的。”   刘楚侧目看向一旁忙碌的胡裘问道:“药可都备好了?”   胡裘应声:“差不多了。”又向伊青点头示意。   刘楚安排好各项事务,又对如秀嘱咐了几句,便轻车熟路地走到义诊棚子下落座。百姓们见到他各个都是眉开眼笑,像远游的亲人归来了一般开心。   程息在这边捣着药,透过迷蒙的水汽看着各族百姓你来我往,相互扶持,面上皆是和煦的善意,心底忽然生出一股暖意。   “息儿,把这方子配了。”如秀递过一张方子,上头字规整端正,药名剂量清楚仔细。   程息端详着,心底一笑,平时看她马虎,做起事儿来倒还真是认真的。   刘楚,如琢,如秀,三人各占一地,各司其职,来往人群络绎不绝,虽忙碌却也秩序井然,安稳平和。   接近晌午,城东的百姓煮了些饭食用篮子带了来,几个孩子因谁的饭菜比较好吃而笑闹起来。   远处的刘楚看向这边,蹙了眉头,眼睛又觑了起来。伊青见他这样,笑着宽慰道:“孩子嘛,喜欢闹也是正常,你平日管教严苛,也免不得他们这样。”   刘楚无言,却见胡裘急急跑来,面色严峻:“子淼,有位老人说是想单独见你。”   “带路。”刘楚闻言毫不拖延,拿起药箱就跟了上去。   程息下午来找刘楚对方子,却见棚子里并没有他的人影,心下奇怪,却听见身后一人说:“有位老人病重,你师父午时便已离开了。”   程息回身见是伊青,便福身道谢:“那晚辈晚些时候再来。”   “程息。”伊青叫住她,“你是何时做子淼的弟子的?”   程息微愣,抬头笑道:“三月前。我本是师父江湖朋友的孩子,仇家上门,父母双亡,身世飘零,师父念及旧情,庇我一时无虞罢了。”   伊青闻言思忖片刻,颔首:“原是如此。我见你身上内息深厚,而子淼和其他两位弟子皆未习武,我难免多问。你若知你师父先前的身份,应当是能理解我的。”   “弟子明白。”程息笑得僵硬。她拿着方子回到原处,常黎见她面色不善,便凑了过来问道:“怎么了?伊青前辈跟你说什么了?”   程息不语,自顾自地倒了碗水,一饮而尽,突然右掌出风,直直向常黎胸口袭去。常黎慌忙接招,化了她的力道,把她的手紧紧抓在手里,蹙眉道:“你干嘛?”   “你也早就知道了吧?”程息反问,“我会武功这件事,你应该在昨日就看出来了。”   “确实,内息深厚得让我有些惊讶。看你不过十八岁,若不是从小练功基础扎实绝不可能会有这样的内功。”   “那你昨天还帮我做什么?”   “这话可不能这么讲,你会不会武功和我帮不帮你们是两码事。只要是我看不顺眼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出头。”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   “何必呢?女儿家习武不就是为了防身健体,有什么好问的。”   程息消了气,这才发现常黎一直抓着自己的手,一时羞恼慌忙抽出,常黎惊觉,看着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师父来了,我去对方子去。”程息从蒲团上爬起来,拿了方子离开。常黎瞧着她的背影,不自觉的地笑了。   程息跑到刘楚跟前,却见他眉头紧锁,神情严肃,却不是常见的那种严厉。她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伊青,蹲下在刘楚耳边轻唤道:“师父?”   刘楚手中捻着一根白玉簪,全然听不见程息的声音。   “师父。”程息扯了扯他的衣袖,刘楚这才回过神来,将玉簪收于袖中,问道:“何事?”   程息展开手中的方子,指着一处道:“如秀不太确定这几味药是否能一起服用,便差我来问问。”   刘楚接过方子,细细端详起来,看了半晌也不见动静。   “师父。”程息重重喊了一声,“您怎么了?怎么心事重重的?”   “没事……”他粗粗带过,指着方子道:“这味药该改改,至于怎么改你让她自己琢磨去。”   程息颔首应声,拿了方子离开,回身望去,却见刘楚和伊青交谈着什么,左手却是不停地摩挲着那根玉簪。   程息将方子递给如秀:“这味药要改,师父让你自己琢磨是什么药。”   如秀哭丧着脸,委屈道:“早知道找师兄了……”   程息见她如此依赖他人,免不得教训说:“不会就找师傅师兄,你以后要是离了他们可怎么办?”   “那我就不离开他们呗。反正我也是他们养大的,又不嫌多我一双筷子。”   “那万一你嫁人了呢?”   “嫁人……”如秀一时语塞。程息见她如此,笑得狡黠:“不过……你如果嫁给你师兄的话,那倒是一辈子都不会分开了。”   “息儿!”如秀低低喊道,面上飞霞,娇俏中透出几丝可爱。   如秀平日里虽嬉戏胡闹,看似没心没肺,但一遇到此类事情保证是扭扭捏捏的,程息深谙此道。   一日不得闲,他们终是在夕阳落山之前收拾妥当,启程回了客栈。   程息忙了一日颇为劳累,本想好好休息,没想到被刘楚叫了去。她进了屋,只见刘楚正整理药箱,将瓷瓶一个个装进去。   “师父晚上可是要去出诊?”程息问道。   刘楚将白日的那根玉簪也收进药箱中,稳稳当当地放好才将药箱合上,回道:“是,你和我一同去。”   大漠的夜晚极为静谧,只风沙之声在空中响动,夜色暗沉,唯有明月与疏星。程息与刘楚二人隐   在黑暗中一路急行,大漠夜里极冷,程息却出了一层薄汗。   “到了。”刘楚突然停下,立在一间屋子前。   这屋子像是经受了百年的风吹日晒,瓦砾参差,断壁残垣,屋顶的破角只用一块碎步堪堪遮住,在风中瑟瑟摇曳。   程息犹疑地看了眼刘楚,只见他轻轻地扣了三下木门便静立一旁,等待屋主回应。   “谁?”门内的声音警觉戒备。   “是我,子淼。”刘楚回道。   程息望了一眼师父,见他满眸色晦暗,心下出奇。   木门是被一位老妇人打开的,她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身形佝偻,三千白发,她看清来人,眸光乍现,喜形于色,赶忙让路:“刘先生。”   刘楚进屋将老妇人扶着坐下,程息也跟了进来带上了门。她环视一周,这屋子石垒土墙,陈漏破败,竟没有一件完整的家具。烛光昏暗,夜风从墙隙钻过吹得烛火将熄未熄,三人的剪影映在墙上,略显萧条。   “离离她……”刘楚艰难开口。   “小姐在帘子后头呢,刚吃了些米汤躺下。”老妇人回道。   刘楚拎起药箱,程息正要上前去却被他拦下:“你在外头候着。”便一人撩起帘子钻了进去。   十多年了。她在他心中永远是那个意气风发、聪慧明媚的白家二小姐,可如今,她躺在残破的木床上,面无血色,呼吸微弱,竟像个行将就木之人。   刘楚上前坐在榻侧,小心翼翼地牵过白荣的手唯恐吵醒了她。他的手被握住,抬眼看去是白荣微睁得双眸,眼里闪着微弱的光。   “阿沉……”白荣哽咽。   刘楚紧紧攥住白荣的手,抬起另一只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眼里话里是从未有过的耐心与温柔:“对不起,我来晚了。”   白荣看着他,眼泪止不住,湿了一大片的枕头,待她情绪稍稳,刘楚温言道:“我替你把把脉。”白荣温顺地将手放在他的腿上,就着昏暗的烛光端详着刘楚的面孔。   “你……变了好多。”良久,白荣沙哑着嗓音说道。   刘楚收了手,替她理了理被子道:“十九年了……”他看着白荣面上渐显的皱纹,笑道:“你一点都没变,还是个小姑娘。”   白荣眼角噙泪,嘴角带笑:“我都四十五了……”闭了闭眼过会儿又睁开,“对不起……这十多年来都没有去看你……明明知道你会来丰城……”   刘楚静静地看着她,白荣继续说道:“当年那人下令屠我白家满门,早已是我们意料之中的事。我父亲知此劫难逃,甘愿以死掩护我逃出生天。我无处可去,只求离云都越远越好……离你们越远越好……你……你别怪我……”断断续续,语不成句。   “没怪你……这都不怪你。”刘楚抚了抚她的额,“你本就病着,很多事情既然过去了,我们便不去想它了。什么都别想了。”   白荣点了点头,却没有丝毫要睡去的意思,目不转睛地盯着刘楚。   刘楚见她如此模样,笑着遮住她的双眼说道:“睡吧。我在这儿等你醒来。”   一别经年,一如初见。白荣从被窝里伸出手拉住他的手指,像个小女孩似的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刘楚见她熟睡,缓缓地抽了手,走到了帘外。程息坐在外头的矮凳上,撑着头昏昏欲睡,听见动静立马惊醒,上前问道:“师父,如何了?”   刘楚望着睡眼朦胧的她,轻叹了声,心下思忖良久终究还是把原来的话咽了回去:“今夜我们守在这儿,天一亮就带他们回客栈。”   程息讶然,看了看帘子又把目光转向老妇人,心里奇怪,但嘴上还是答应了。   因要留宿,老妇人打算挪了自己的榻让给程息,程息赶忙拒绝。老人见她心实,不由地攀谈了几句。老人家瞧着年迈苍老,但做事却十分利索,为人也极为和蔼,程息便亲切地叫她一声柒婆婆。   刘楚进了内帐看护白荣,柒婆婆也早早睡去,独留程息一人坐在矮凳上对着烛火发呆,夜色渐深,四下寂静,唯有大漠风沙在窗外呼啸。   程息眯了会儿眼,只觉烛光晃人便吹熄了它。室内昏暗,她托着腮想继续休息,却听见屋外风声突变,脚撵沙子,抬眼向窗户望去,却见人影闪现继而又消失。程息霎时睡意全无,右手无意抚上腰间的长鞭,轻步走到窗旁,附耳细听。半晌,未见任何动静。   程息轻轻地将窗子打开一条缝,眯起眼睛向外看。只见银辉洒满地,风沙半卷,再无其他。   *   刘楚很早便来叫她,一夜不成眠,早上醒来,程息的精神颇有些恍惚。可刘楚却是十分着急,届时天未亮,天幕只是深沉的蓝色,整个大漠都在静静的沉睡,他们四人却已整顿完毕赶往客栈。   白荣身子虚弱,可经过刘楚的治疗,虽说只有一夜,身子却也大好过从前,赶路也不曾拖怠,不多时便到了客栈。   刘楚安顿好两人,便遣了程息去休息,自己转身去了药房。程息虽不知白荣是谁,却也明白她对师父重要,便不插手径自睡去。前日义诊本就忙碌再加上一夜无眠更是让她困倦,进屋倒头便睡,这一睡便睡到了巳时。   如秀端着饭菜敲她的门,半晌不应便径自推门而入,一进屋子看见程息松散着头发,只着中衣,恍恍惚惚地坐在榻沿。如秀从木施上取下衣物递到她手边,说道:“该起床了,再睡下去人可要晕乎了。”   程息接过衣服,悉悉索索地穿戴好,朦胧着双眼洗漱完毕,坐在镜子前梳妆。如秀摆好饭菜便走到她身后,执起一缕发丝,接过程息手中的木梳,一下一下地顺着。发尾轻绾,温婉不失简练的坠马髻浑然天成,程息递给如秀一根梅花簪,如秀接过看了一眼说道:“这根簪子有些年头了吧。”   程息理着鬓边的碎发,眸色温柔:“很久以前我兄长送我的。我从小喜梅,他外出游历,途径虞城给我带来的。”   如秀簪好发簪,望着铜镜里的程息问道:“你有兄长?”   “嗯……不过不是血亲,是我父亲的弟子。”   “原是如此……话说虞城,岂不是我们水云阁呆的地方?”   程息点点头:“是那儿,虞城之东有一处梅园极为好看。你素畏寒,怕是从未去看过。”   “那息儿你去过么?”如秀坐了下来,期待地望着她。   程息微笑摇头:“未曾,只是听兄长说起过。先前来虞城投靠师父时也已是暮春,梅花早就谢了。”   “没事儿!反正你现在已拜在师父门下,等今年过年,雪落满地,我们就去踏雪寻梅!”如秀说着话,难以抑制心中的向往,眸里闪着星子。   程息见她如此,笑着答应:“好啊。”   如秀见她答应,笑着牵起程息走到几案旁说道:“师父他们已经去城东了,他让我们留下照顾今早带来的病人。方子师父已经抓好了,我们只要按时煎熬送去就行了。”   程息听罢颔首示意:“师父怕是一晚不曾休息。”   如秀点头道:“我今早看见师父气色也是不好。息儿,你昨晚和师父一起出去干什么了?怎么带回来两个人?”   程息端着饭碗回道:“应是师父年轻时闯荡江湖的故人吧。也不知为何会染病,放心不下便带来亲自照顾。”   如秀闻言,若有所思地点头。   午时如秀煎了药,又去做饭,便遣了程息去送。她端着汤药轻叩房门,柒婆婆打开门一见是程息,笑逐颜开,连忙请她进屋。   二人换了装束,不复昨日凌乱狼狈,倒显出几丝贵气。白荣跪坐在侧厢的矮几前,一袭暗绣白袍曳地成花,青丝松绾,斜斜地簪着一根白玉雕花簪,面容苍白却颇为沉静安详,是岁月独有的气质。   今昨判若两人,程息不由得吃了一惊。   “送药来了?”白荣合上书卷,抬眼看她,眼里是温和的笑意。   程息小心翼翼地将药碗端到她面前,嘱咐道:“此药虽苦,但需趁热喝,难为前辈忍一忍了。”   白荣端起药碗笑道:“良药苦口,无妨。倒是辛苦你了。”说罢,便将汤药一饮而尽,她微微蹙眉,抿了抿嘴却也没说什么。   程息连忙倒了一碗水递过去,白荣微呷几口,苦味方压下去几分。   “你叫什么名字?”白荣问道。   “程息。”   白荣看着她的脸庞,笑意甚浓,对柒婆婆摆了摆手。柒婆婆心领神会,退出房间带上了门,一时之间四下寂静,程息有些坐立难安。   “你不必怕。”白荣语气平和,“今早你师父离去前来看过我,我问他你是何人,为何明知会是   我却还是带着你来了。你师父有片刻犹疑,但还是告诉了我。你……不叫程息,对吗?”   程息身体微颤,不敢直视白荣。   “你本叫林兮霏,对是不对?”   屋内未有声,只余细风透窗而入,帷幔浮动。   良久,程息颔首,微不可闻地说道:“是……”   白荣侧目,望向窗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淡淡说道,“你们林家……如今就只剩你了么?”   “不,三人。”   “你娘呢?”   “我娘……她在落山。”   白荣凄苦一笑:“她倒是回去了。”   “前辈与母亲是旧识?”   白荣瞧她一眼:“不是。”   程息见她言辞果决,半晌不语。   良久,白荣叹气:“回去吧,忘了今日的对话也好。”   傍晚刘楚一行人等归来,如秀备好饭菜,六人围坐着,左右不过是些粗茶淡饭,但他们吃得还是有滋有味。   “如秀姑娘的厨艺当真了得啊。”常黎酒足饭饱,满意地称赞道。   “那是自然。我这可是十多年的厨艺了。来丰城之前,我还怕师父师兄他们吃不惯,研究了好久的食谱呢。”   在座其他人见她骄傲地邀功,不禁笑了出来,唯有刘楚板着脸训道:“你何时能如此对医术精益求精,也不用我操心了。”   如秀闻言顿时泄了气,巴巴地看了看如琢又看了看程息,欲起身收拾碗筷被程息一把拦下:“还是我来吧,你也忙了一天了。”   “如秀,你把这些琐事交给息儿,你和如琢过来一下,我有事问你们。”刘楚吩咐。   如秀应了一声,放下碗筷净了净手,同如琢一道离开。   常黎想着替她收拾满桌狼藉却无从下手,程息笑看了他一眼,有意无意地问道:“今日义诊可还顺利?”   常黎颔首:“与昨日一样,百姓都极为相信前辈,慕名前来。”   程息听罢叹了一口气:“师父已劳累了两日,还是希望他身子没事才好。”   常黎笑了:“你还担心你师父的医术?”   程息笑而不语,搬起装满杯盘的木桶正欲出去,常黎一把接过木桶道:“我拿吧。”   夕阳已落,夜幕半沉,明暗交亘,大漠的风呼啸地越发萧索寂寥。余温未散,夜风却也凉快。   “也不知师父把师兄如秀叫去到底所谓何事?”程息暗自嘀咕。   常黎突然脚步一顿,想起什么,转身看向她:“对了,今早也不完全没事。今天来的那些病人似乎有和昨天有相同病因的。”   “相同病因?有几人?”   “十人左右吧。”   “十人?”程息重复道,心下细细思索,隐隐不安,“十人有相同病因,此事怕是非同小可。”   常黎见她蹙着眉,渐知事态严重,出言安慰:“想必子淼前辈也已发觉,所以叫了如琢如秀前去商讨。我们也别想太多,等着他们的结果吧。”   程息深吸一口气,释然地笑笑。   他们二人搬着木桶来到后院,程息瞥了一眼常黎,问道:“你在家是不是都不做这些?”   常黎觍颜笑笑,点头称是。   “那你替我打点水来吧。我来洗就好。”   常黎替她打了水便坐在程息身旁,看着她束起袖子,拣起一个碗就开始洗。程息的眉目极为温和,似远山一般朦胧,秋水淡愁,面不施粉,看起来清冷静逸,像她的性子,却不像个习武之人。   “你在看什么?”程息见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甩了常黎一脸水。   “没什么。看星星。”常黎随手擦了一把脸,斜了目光,虚虚一指程息后方的天空。   程息手上不停,朝后方看去。但见星汉迢迢,疏云渺渺,当真是好风景:“大漠的夜空真是独一无二的干净。”   “是啊,竟比云都还美。”   程息听见云都二字,心神一恍,敛了眸光问道:“你从小在云都长大?”   “嗯。在我一岁的时候,昭国广淑变成了姜国云都。”   “那边……是怎么样的?”程息摆弄着手中的筷子,漫不经心地问。   “云都啊……”常黎嘴角噙笑,抬头望着无垠星空,眼里浸了些落寞,“什么都有,闾阎扑地,钟鸣鼎食……”   程息目眺远方,似也看见了白云苍狗,满目浓愁化作嘴边苦笑:“当真……是个好地方。”   “你想去吗?”   “我……”程息笑着摇摇头,继续洗碗,不再说话。   常黎看她动作娴熟,话锋一转:“你……经常做这个么?”   “平民百姓的姑娘,都得学会做这个。”程息瞧了他一眼,将碗沥干,整整齐齐地罗列到另一个木桶里,正要搬进屋去,却被常黎抢先拎起木桶,转身进了厨房。   程息双手落了空,看着常黎,不知怎的心里十分舒坦。   常黎从屋内走了出来,头却瞥向暗处:“谁?”   “是我,小六。大哥唤程姑娘过去议事。”   胡裘的客栈地处偏远,若非熟客,鲜有人来,到了夜里也越发寂静,只几间屋子亮着烛光,明明灭灭。程息快步走在回廊上,忽觉风中异动,似有铁鸣之声。她转目望向屋顶,只见天际苍茫,不见其他,又细看几番,还是风平浪静。程息只觉多虑,便自顾自地去了前堂。   刘楚胡裘、如秀如琢四人围坐于一矮几前,几案上散落着几张方子,各个神情严肃,连如秀也是极为安静。   程息行了礼便在一旁坐下问道:“怎么了?”   刘楚眉头紧锁,说道:“这两天来的病人有些蹊跷。多人同病,病状却不像一般的时疫,解决的办法我们如今还在找。当务之急,就是要保护好剩下的百姓。”   “我和如秀定会全力协助师父。”   刘楚颔首同意,转向胡裘道:“你和伊青联手怕不是什么难事,这段时间还是要劳烦你了。”   胡裘点头。   程息闻言突然想到昨晚的白荣,试探地问道:“师父,那白荣前辈可也是……”   刘楚眸色一沉,略略点头,他颇为认真地嘱咐:“息儿,近段时日,还需你替师父照顾好白荣和柒姨。还有,你同常公子说一声,我们如今要做的事还请他不要掺和了。先前觉得是江湖中人,大家互相帮一把没什么不好,但如今情况有变,切不可牵涉他人。”   程息知事情急转,结局不明,也不愿多生事端便也应下了。   ☆、夜袭   程息本以为劝说常黎会费些功夫,没想到他却是一下子就应了,但却说若有需要也定会前来帮助。   因知道白荣病状蹊跷,连日来她将白荣柒婆婆照顾得事无巨细。柒婆婆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小姑娘,简直就当了自己的亲孙女,闲暇时便把她叫来聊天。言语间措辞得当大方,让程息好生佩服。   如琢如秀日日待在城东,早出晚归,程息许久未见他们。刘楚也常常是早上来诊一次脉,留下方子后便钻进后院的药房,无半句多言。   程息瞧着他们两人平淡如水,或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可知对方心中所思所想,倒真是懂了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可怕只怕这情,没了朝朝暮暮的衡量。   虽有医药治疗,白荣的面色却是日渐苍白,有时连书也拿不太稳。程息心里着急面上却不曾表现,每日及时向刘楚汇报,刘楚却也只是默然点头,无半句多言。   来大漠已有半月,突遇此祸,程息心中也是莫名的不安,却也道不出哪儿奇怪。   今日她照例送了药去白荣处,白荣躺在榻上,竟是半分人气都没了。程息一惊,赶忙放下药去探白荣的鼻息,幸亏气息尚在,霎时松了一口气。   白荣幽幽转醒:“我没事……给我喝药吧……”她伸出手半支着身子,程息连忙拿来枕头让她靠着,又端过药一勺一勺地喂。   白荣喝了几口,忽然面色紧绷,目露痛苦,猝不及防一口黑血混着药汁吐得到处都是,还散发着阵阵寒气,她紧攥着程息的袖子,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程息面色煞白,一手接着白荣口中的黑血,一手扶着她,惊呼道:“柒婆婆!柒婆婆!”   柒婆婆闻声赶来,进屋见此番景象,瞬间呆立住。   “柒婆婆快去后院找师父!师父在后院的药房!”程息擦了把手,边说边爬到白荣背后,将全身真气凝结于掌心缓缓注入白荣体内。程息这才发现白荣体内寒气瘆人,早已侵入她的血脉,送气颇为困难。   刘楚突然破门而入,程息见到救星赶忙喊道:“师父!”   刘楚展开针囊,抽出长针,“继续运气,不要停。”   程息将真气源源不断地送入白荣体内,刘楚捻着针望了一眼昏迷的白荣,敛了眸,开始施针。   真气与寒气在白荣的体内交锋,一时燥热难忍,一时又如坠冰窖,五脏六腑似有千万只小虫子在撕咬着。   又是一口黑血。   程息担忧地望向刘楚,他额上细汗密布,气息微喘,并不抬头,冷声道:“继续。”   程息不敢怠慢,气出丹田,毫无保留地传入白荣体内。柒婆婆内心焦灼,却只能在一旁看着。   已过一炷香,白荣竟没有半分苏醒的迹象,唇色紫黑,面色惨白,通体冰冷。程息仍在坚持,左臂却隐隐作痛,细细密密的疼痛竟麻木了整只胳膊,她有些吃力,气息紊乱起来,白荣似有感应,嘴角突然溢出了黑血。   刘楚低低一叫:“息儿!”   程息闭了眼睛,费力地凝聚心神,却在一瞬觉得通体顺畅,灵台一片清明。   “常黎?”程息低呼。   “别说话,集中精神。”常黎未有多言,只不断地传给她内力。   屋内无人言语,空气凝滞闷热。   未几,白荣陡然睁大眼睛,趴在榻沿又是一口黑血,和黑血一并出来的,竟还有一只拇指大的黑虫。   在场之人皆是一惊。   刘楚扶住白荣,用瓷瓶将虫子装了起来,又拿过手绢替她擦拭嘴角,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白荣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眼望着刘楚,斜斜地倚在他身上半晌无话。程息对常黎使了个眼色,二人   同柒婆婆一道退了出去,行了礼便离开。   “你没事吧?”常黎看着满身是血的程息,“你回房歇息吧。我方才见你气息不稳,想必是累了。”   程息低着头,目光暗淡:“多谢……”   常黎见她神色不善,知她心中自责,便说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白荣前辈的病本就蹊跷,不是你能掌控的。”   程息笑笑:“我知道。”转身就要回房。   常黎一把拉住她的左臂,程息吃痛轻嘶。   “方才就是这只手?”常黎问道。   程息缩了手,立在一旁不说话。   常黎哭笑不得:“你为何总把事情都憋在心里呢?若是疼就说出来,若是伤心就哭出来。你还计较这些?”   程息轻笑一声,仰头看向他:“我没有憋在心里。我不疼,也不伤心。多谢常公子好意。”说罢,转身进了屋。   常黎在门外杵了良久,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或许唐突了她,想敲门,可手却停在半空怎么也落不下去。终是一声长叹转身离去。   刘楚恰巧从白荣屋内出来,常黎行了礼:“子淼前辈。”   “常公子。方才真是多谢了。”   “不敢当,这都是晚辈应该的。白荣前辈可好些了?”   刘楚点点头:“已无大碍。”   “那前辈可是已得治疗之方?那只虫子又是什么?”   刘楚看了一眼手中的瓷瓶,眸色幽深,回道:“治疗之方已有头绪。至于这虫子……公子,想必我徒儿程息已转达过我师门的意思。今日常公子义举在下谨记在心,只是此事凶险尚不明了,你我江湖相逢,我们是在不愿将公子牵涉其中,还望公子见谅。”   刘楚年长,阅历又颇丰,言辞在情在理,不容辩驳,常黎心下明了,本想告辞却又想起一事:“晚辈明了了。只是晚辈还有一事,敢问前辈,程姑娘的左臂……可是有什么旧疾?”   刘楚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带过:“小时候习武伤了筋骨罢了。”   “原是如此,那晚辈也就不再过问了。告辞。”   刘楚应了,看着离去的常黎,轻叹:“这里怕是要不得安宁了。”   程息回了屋,累得一头栽在被褥里半晌不肯起来。自己底子虽厚,但年纪尚轻,且有旧伤在身,这送气竟像送去了半条命似的。她隔着衣袖摩挲着左臂,八年了,竟还是能清楚地感受到那条疤痕。   从肩膀延至手腕的疤痕,足有拇指宽,深及筋骨,腐肉新生、皮肉交错,极为狰狞可怖。   程息不愿再想,困意袭来,眼皮渐沉,卷了被子便沉沉睡去。   睡梦中忽觉呼吸滞塞,周身燥热,眼皮似有千斤石重。她费力起身,入目却是火光滔天,照明了半边的夜空。   程息方要大喊,只觉喉间干涩难忍,半分说不出话来。   “小姐——小姐——”有人急切切冲过来却被这火海生生分隔。程息努力地睁开眼睛,浓烟之中却是半分都看不清。   程息屏着息,奋力地向外跑者,却不近那人一步,忽然,头顶传来一声巨响,大火烧断房梁,那木头裹着烈火直直地向程息砸了下来。   她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梦醒了。窗外是半低的夜空,和夕阳的余晖融在一起,大漠风沙过,一切如旧。   程息缓缓坐起,身上已是淋漓大汗,左臂仍疼得明显。   又是这个梦。她疲惫地将自己埋进双臂里,脑海里仍是滔天的火光和声嘶力竭的呼喊。这条疤简直就像个诅咒。   她起身将窗子关了,净了把脸,转身出了房。即使自己再愧疚劳累,照顾病人还是要继续的。只是将药端到白荣门前时,心虚得双手有些发颤。   柒婆婆开了门,程息站在门外进退不是。她向程息招招手:“别怕,进来吧。小姐等着你呢。”   程息进了屋将药端到白荣,低着头不敢看她。白荣示意柒婆婆出去,将药喝了干净。她抿了抿嘴道:“把头抬起来吧。”   程息无奈,只好抬头,却不敢看她的眼睛。   白荣禁不住,笑了:“好了,你这小丫头。我不曾训斥你,你倒是摆出这幅可怜兮兮的样子来。”她顿了顿说道,“多亏了你和你师父,还有那位常公子。我已经好了。”   程息惊讶,追问道:“前辈您?全好了?”   白荣笑着点点头,伸出手轻轻抚了抚程息的脸颊:“所以你也无需自责。并不是你照顾我不周,而是时机到了罢了。”   “时机?难道师父一早同前辈说过会有今日之事?”   白荣敛了笑,静静说道:“你师父先前同我说过这几日汤药皆是阳热之物,而我体内的蛊虫却是阴冷至极。阴阳相抗,我与之日夜相对,今日蛊虫精力耗尽,加之有你和常公子相助,时机到了,这蛊虫自然从我体内逼了出来。”   程息突然想起那口黑血里的虫子。   “师父与前辈怎知是蛊虫作祟?”   “当初见此病状,你师父和我并没有十全的把握,只是……我相信他,他也相信我,各自尽力一搏罢了。”   “难道前辈以前见过?”   “我祖上是襄国人,此蛊我曾在襄国见过。”   “前辈……是襄国人?”程息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受此话。以刘楚的身份断不可能与襄国人有交集。   白荣看着她,目光沉静如幽潭:“前朝昭国‘治国天师’白家,祖籍襄国丰城……霏儿……你可知我的这个姓……也是‘白’。”   程息望着她,她突然记起家破那日,下人惊恐地喊着父亲的罪状:将军通敌叛国,私通前朝白家,预谋造反……   私通,前朝,白家。   程息不可置信地盯着白荣,目光中交织着恐惧和愤恨,她出声:“白家?前朝昭国的白家?”   “是。”白荣眼神怜悯,紧握住她的手,“霏儿……”   “别碰我。”程息忍着尖叫出声的冲动,甩开她的手,横冲直撞奔向门外。她竟救了白家的人。   程息一时不知恨从何而起,只晓得逃开。   门外的柒婆婆见她失魂落魄地出来,一把扶住问道:“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程息抽离了手,面无血色地离去,背影单薄。柒婆婆见她这番模样,忽然猜到了什么,赶忙进了屋子,看见白荣坐在榻上,满脸自责。   “小姐这是将事情都告诉那孩子了?”   白荣摇摇头叹了口气:“看来还是太急了。我只告诉了她我们的身世……她怕是想起她父亲了……”   柒婆婆无奈,满目的心疼:“当年她也就是个十岁的孩子……”   “她能够逃出宫闱已是大幸,如今却想回去。阿沉同我说了她心中所求之事……我看她如今意志尚不坚定,虽有心志去查明当年事情,但却畏手畏脚。所以才会先选择投靠阿沉,再给自己一些思考的时间。可这又能如何,行医济世不是她最后的归宿,慕芙那边她也会不去了……”白荣目光深邃,“若有朝一日她能够向我明志,我会助她一臂之力。若是凤凰,必会涅盘。”   ☆、夜袭(二)   程息从来不知昔日的旧伤会被如此猝不及防地揭开,八年前的血色长夜,是她一辈子挥不去的梦魇。她蜷缩着挤在榻角里,记忆的碎影不停地在脑海闪现又消失,左臂的伤疤火辣辣的疼,扰得她不得安宁。   外头勒马嘶鸣,想是如秀他们出门义诊已归来。程息挣扎着起身,走到铜镜前,却见自己面色惨淡,粗粗施了胭脂便下了楼。小六备了饭食,几人又聚在一起说着今日之事。   “听师傅说白荣前辈身体大好,这可是个好兆头啊。息儿真是了不得。对了,还有那个常公子,怎么不见他?听说今日他也帮了不少忙。”如琢听到消息喜不自禁。   “不知道……下午就没见他人……”程息用筷子戳着米饭,挑了几粒塞进嘴里。   如秀看着她的面色说道:“息儿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还是饭菜吃不惯?啊呀,现在凑活着吃,今晚我给你开小灶!”   程息扯了扯嘴角:“不用了,你忙了一日也很累了,用过饭菜就去休息吧。我稍微休息下就好。”   如秀放下筷子,笑嘻嘻地捏了捏她的脸。   “对了,子淼你今天跟我们讲这个蛊叫什么来着?”   “冰丝蛊。”   “冰丝蛊?”程息问道。   “冰丝蛊是极寒之蛊,所中之人无任何毒发现象,只会感觉四肢冰冷发麻,直到最后僵冻而死。宿主死后,蛊虫便会溶于宿主血水之中,再难寻踪迹。此蛊姜国境内本是没有,但若要寻找原因,也只有丰城原是襄国疆域能说通。可我总觉得太过牵强。”   “蛊虫皆需专人饲养,岂会自发害人?”程息一言,竟是平地一声雷,惊了在座所有人。   如琢压低了声音出声询问:“你是说……此事是有人故意为之?”   此言一出,四座寂静,本以为是时疫,他们救治百姓义不容辞。可如今,在此之下暗流涌动,竟是让他们有些手足无措。刘楚搁下碗筷,淡然说道:“没有十分把握的事情切莫明说。今日大家都累了,早些安歇。明日该如何便如何。”说罢,起身离开。   程息晚上回房时看见常黎的屋子房门紧闭,透出微弱的烛光,她忽想起今日白天自己对他说的那番话,想着别人本是好意,却被自己堵了回去,心下生出愧疚,走到他的房外,正欲抬手敲门,却见屋里的烛光一灭,无半点声响。程息抿了抿嘴,本想说的话也咽了回去,缓缓放下了手。   已是亥时,客栈落锁,大漠沉睡。程息点着烛灯,提着毛笔迟迟未落。已有三个月未同娘亲写信,满腹思念,却写不出半个字来。她搁下笔吹灭了烛火,正欲褪去外衣,忽闻窗外风声疾厉,回眸却见人影如魅,她一把抓起榻边的长鞭隐到暗处。   房门被悄悄打开,夜风吹入屋内,陡然的凉意。程息紧了紧手中的长鞭,屏着息,看着那人一步步逼近床榻,黑暗中阴恻恻的月光一闪,长刀“呯”的一声落地。程息身形闪现,趁其不备顺手一砍,那人闷哼一声昏死在榻上。   程息揭开面纱细看,是个二十出头的陌生青年,她暗道不妙,急急奔向门外,回廊上漆黑一片,有影影绰绰的月影,光怪陆离。程息撵着脚步,贴着墙壁前进。她心里惴惴不安,若是因为冰丝蛊有人想灭口,那便证明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他人的监视之中。   程息从未觉得两房之隔如此遥远,走到白荣屋前贴耳细闻,不得任何动静。她缓缓地将门打开了一条缝,突然,几根银针从屋里飞旋而出,程息大惊忙向后翻去。   柒婆婆从屋里冲了出来,十指尖夹满银针,正待出手,看清是程息,忙将她拉起轻声问道:“丫头,怎么是你?刚才有没有伤到啊?”   程息摇头:“没有。柒婆婆你……”   她看了看手上的银针:“日后再与你细说。现在情况紧急,那边的人八成是想灭口,婆婆得守在这儿,剩下的靠你了。”   程息望着柒婆婆的眼神点了点头,轻点足尖,翻身下楼,却闻暗中铁器鸣响,她反身一甩长鞭,闷雷乍响,刺客旋身一避,暗器出袖,却堪堪钉在木栏上,他心下一惊还来不及回身,便觉后脑一疼晕了过去。   程息一脚踹开如秀房门,只见如秀还安稳地睡着,她疾步上前,却猛地回身向暗处甩去,长刀散落,刺客被掀翻在地。   “息儿?”如秀悠悠转醒。   程息回头一望,分了神,刺客拾起长刀急冲过来,她身形一扭堪堪避过。   如秀见此失声尖叫。   程息大喊:“如秀快跑!”   刺客顾不及如秀,与程息缠打在一起,来回几招已落了下风。   如秀醒悟过来,抓起衣物赤脚向外冲去,甫一冲出,却见一群刺客已堵在门外。如此阵势吓得她双腿僵直,一动不动。   “对不住了,小姑娘。”为首的刺客举起长刀正要劈头而下,一柄长剑呼啸而过,钉在了墙上颤颤晃晃,刺客未多一言,应声落地。   常黎腾地而起抽出长剑将如秀护在身后:“进屋,这里交给我。”   如秀正要答话,却听见程息的声音从后头传来:“我们一起杀出去。”   六名刺客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目光相接处金戈作伐,二人身形如鬼如魅,一人鞭下生风,一人剑气浩然,两人或守或攻,进退井然,配合地□□无缝。刺客们眼见落了下风,心知不妙,忽有一人剑走偏锋,急急向程息的腰腹袭来,程息翻身一躲,露了破绽,那人卷着劲风刺来,常黎一把抓过程息拥入怀中,反手刺穿那人的身体。   程息不愿杀人,每招都留有一手,而常黎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最后一招必出自他手,一剑封喉。   程息进屋抓起如秀冰凉的手:“快走,我们去寻白前辈。”转头又对常黎说,“我们两个分头行动,还劳烦你去找一下我师父。”   常黎颔首:“自己小心。”   二人分道,程息一路疾奔,几个纵跃携着如秀直接上了三楼。她轻叩房门:“柒婆婆?”   屋内无人应答,她们心下一惊,程息一脚踹开房门,只见窗户大开,地上血迹斑驳。   程息心急如焚,如秀大喊:“柒婆婆!”   声音未落,一个黑影从暗处冲了出来直逼程息的咽喉。她身形一软,化了此招,电光火石之间已握住刺客的手一扭,骨头应声折断。刺客吃痛,长刀落地,程息顺势往他脖子上一砍,却听如秀从侧厢传来凄厉的喊声:“柒婆婆——”   程息心知不妙,立马跑过去,只见柒婆婆大睁着眼睛卧于血泊之上,背上一道极深的口子,身下护着昏迷的白荣。   如秀可得说话都不利索:“柒婆婆,柒婆婆没气儿了……”   程息心中一痛,轻声问道:“白前辈呢……”   如秀伸手探了探白荣的鼻息,激动地转头说道:“白前辈——白前辈还活着!”   程息忍着泪,颤抖着双手将柒婆婆从白荣身上拖开,扶着坐在一边。柒婆婆已是面如死灰,通体冰冷,双眸已无半点神色。程息伸手盖住了她的眼睛。   突然,箭矢如急雨一般从外面飞进来,无孔不入。箭头上的火苗舔舐着每一寸地方,房间瞬间势如火海。   程息掀起几案护身,大喊:“他们要烧了客栈,快走!”程息立马将白荣驮上背,拉起如秀正要往外冲,却见她呆呆地看着柒婆婆。   火势愈来愈猛,房梁摇摇欲坠。   “如秀……”程息掩去满目心痛,用力地拽着她,“走啊!”   如秀咬着下唇,沁出了血,满面泪痕,扭头向外跑去。   已是深夜,大半的客栈浸没在火海之中,烧红了深沉的夜空。   一名暗卫忽然闪现,行了礼回道:“大人,救出来五人。”   那男子当风而立,灼热之气扑面而来。他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着从火海中被救出来的人,突然眸光乍现,连忙走上去作揖:“子淼先生。”   刘楚一把抓住他,嘶哑着嗓子:“里面还有四人……三楼……”   男子闻言立刻吩咐下去:“甲子,辛巳。”   “是。”二人抱臂消失在夜空中。   常黎未有多言,提起剑就要往里冲。   那男子一把制止住他道:“公子受了伤还是不进去为好。”   常黎打开他的手:“勿须多言。”身形一闪,冲进了火海。   火势蔓延的速度极快,看来他们夜袭早已做好准备,刺杀不成便将他们烧死,一干二净。   程息背着白荣步履维艰,喉间疼痛干涩,竟是连话也讲不出口。她拉着如秀跌跌撞撞向外挪去,突然房梁“咔嚓”一声,包裹着火直直砸了下来。程息眼尖,一把推开如秀,三人生生被房梁隔断。   “息……息儿……”如秀声音嘶哑难听。   “走啊——咳咳咳咳咳……”程息驮着白荣倒在地上,猛烈地咳了起来。   “息儿——程息——”常黎冲着火海大喊。   如秀听见常黎的喊声,连忙回应:“这儿——我们在这儿——”   常黎听见微弱的呼喊,循声找来,忽见如秀一人坐在地上泪流满面,连忙跑过去:“没事吧?其他人呢?”   如秀指了指房梁对面,无助地望着常黎。   “辛巳,麻烦你先带刘姑娘出去,这儿交给我们。”   辛巳点头:“姑娘冒犯了。”他抱起如秀,脚下生风向外掠去。   常黎与甲子对视一眼,双手架住熊熊燃烧的木缘,忍着痛拼尽全力将木缘抬起。常黎看见卧倒在旁的程息喊道:“甲子,把她们拖出来。”   常黎一人支撑着,待到二人皆移挪过来,他立马推开木缘抱起程息,双手焦黑也不觉:“走。” 作者有话要说:  保护我方程息!   ☆、真相   “霏儿快走!”火光里母亲嘶喊着。   “为什么?”程息立在原地,不住地盘问,“娘我们为什么要走?爹爹呢?他在哪里?还有师兄,师兄呢?”   “叛将林奕,私通前朝逆贼白氏家族,拥兵自重,居功自傲,意图谋反。诛九族……”   “霏儿——快走——”母亲手中的剑反射着诡异的火光,晃得刺眼。   火烧断了木缘,砸在她身上。   程息醒了。她不知睡了多久,只看见夕阳余晖照进屋子,血红如火。   看来她是被救了。   程息盯着帐顶半晌不动,又转着酸涩的眼睛环视四周。这屋子家具简朴却十分干净,榻上的帷幔绣着暗纹,榻边置了两个烛塔,有枝繁叶茂之意。木施上挂着新衣服,藕色曲裾,倒是比自己之前穿得好看。屏风将内室与外堂隔开,是一块缁色帛锦,绣着山河万里,此人绣工极佳,连绵山脉微云细雨在她的手下以简化繁却又展现得淋漓尽致。   门外有人的脚步声,程息瞥眼看去,是如秀。她记得如秀伤得也不轻,便想开口询问,却发现嗓子苦涩半晌说不出话来。   “醒了?”如秀放下汤药,掀开帘幕,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欣喜。她扶起程息,递过药说道:“你别说话,喝完药就躺下。你内里伤得最重,得好好休息。”   程息乖乖地喝完药,拉住如秀,发声不出只能用眼神询问。   “你已经睡了两天了。其他人都还好,我们现在在瞿大人府邸。”   “瞿大人?”程息用眼神询问。   “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听那些影卫们这么喊他。这几日师父命我和师兄照顾你们,我只能待在后院,这里没多少人,照顾我们的也是一些瞿大人的心腹,除了准备衣物膳食,半句话都不说。我也不知道该问谁,就知道这些。”   “对了,白荣前辈也醒了,只是柒婆婆的事……我没和她说,但前辈应该也能猜到……”如秀面上渐露愧疚哀戚,垂着眸不再言语。   程息牵过她的手,替她擦了擦泪,又在她手上写下几个字:皆非你我所愿。   如秀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她抬眼盯着程息问道:“息儿,我是不是特别没用?柒婆婆就死在我面前,我身为医者却什么也做不了……我以前总以为不管出了什么事,都有师父师兄在,可如今……如今……”   程息叹了口气,将碗塞到她手里,指了指碗又指了指自己。如秀大睁着双眼不解的看她。程息替她擦了泪,又在她手上写下几字:为小事亦是解忧。   如秀看着自己的掌心,缓缓将它握紧,猛地擦了两把泪还是哭不停:“可我就是忍不住……”   程息无法说话,便轻轻抱住她,拍着她的背安慰。   如秀抽抽搭搭了好一会儿,泪眼汪汪地看着程息:“我是不是吵着你了?我不哭了,我去读医书去了。”   程息哭笑不得,由着她扶着自己躺下,望着她的背影,倒是比来时轻松许多。   经过几日调养,什么内伤外伤皆已恢复如前,程息想着该去看看白荣前辈,便向如秀问了房间,择个时间赶了过去。   白荣虽无多大伤痛,但柒婆婆之死让她心病难医,整日恹恹卧床不动。程息来时看见刘楚正与白荣叙话,不好进去便一直在屋外候着。   “息儿。”   程息回身,见刘楚立在门外便匆匆上前行礼:“师父。”   “身体没事了吧?”刘楚问道。   “已无大碍,全好了。”   “那就好……这阵子发生了太多事情,师父会找个时间同你好好说说。眼下……你去陪陪你白荣前辈吧……”   程息行礼送了刘楚,转身进了屋。她悄悄地走近屏风,远远望着倚在榻上的白荣,比初见时更为憔悴,一双明目失了光泽。   白荣朝程息看了过来:“何不进来?”   程息抿了抿唇,慢慢地挪过去坐在榻沿,抬眼瞧着白荣:“前辈……”   “伤好了?”   程息点点头:“前辈近几日总是卧床,还是下地走走的好。”   白荣平静地看着她,沉默了许久,开口说道:“霏儿啊,你看见那日的柒姨了吧?我……这几日老是想起柒姨以前的事来。她从小护我,白家灭门时也是她护送我离开广淑来到丰城……战火涂燎,流民四窜,人命如草芥,狗彘不如。那样的日子全都是柒姨陪着我活了下来的。可我还未能报答她,她就……”   白荣闭了眼,泪却流了下来:“柒姨把一辈子都给了白家……如今尸骨无存,我实在对不起她……”   程息想起了那日柒婆婆的样子,心下更是难受。她沉默了许久,说道:“前辈……对不起……”   白荣看着她,无奈叹道:“傻孩子,又怎么能怪你呢?”   “晚辈当日弃您而去,冲撞前辈,如今才知您所受之苦,是晚辈的百倍。”   “我都明白,都明白……曾经的我就算是将尹昭碎尸万段也难解我心头之恨。可如今柒姨……我已经不想再记着那些事了,曾经的我是昭国白家后裔,现在,只不过是个姓白的普通妇人罢了,能做的也只有替亡故者好好活着了。”   “前辈……当真是看透了。”   “搭上了那么多人命,十多年才看透。真不知道你……唉……”   程息看着她,欲言又止。   “你本离开了宫闱,可你如今又想回去,可是为你父亲当年的事?”   “是。父亲当年是被害的,我不相信父亲会做那些事,我要去查清楚。”   “你可知前路险阻?”   “何尝不知,林兮霏已死,程息又是一介平民。宫阙深深,又岂能如此轻易踏足。可是我背着叛将之女的罪名苟且偷生了八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煎熬?当年为姜国百战生死的人那么多,有人成为了万世留名的王侯,有人却做了乱臣贼子乡野蚓蚁。父亲打下姜国半壁江山,对皇上忠心耿耿,却落得如今的结局……我不相信,我要回去。”   白荣默了半晌,道:“若你已想明白,那我便会说出我所知道的,不管这些话会不会伤到你,我都会说。若你真想查清当年之事,如你所说,你必须面对一切苦痛、真相或是谎言。”   程息咬着唇,郑重地点头,对上白荣的目光是从未有的坚定和澄澈。   “你可想知道,白家和林家的渊源?”她望了一眼程息,“昭国常乐五年,豫州皎城之战。我二哥白苏向你父母通风报信,后万箭穿心。那些箭……是替你母亲挡的。”   常黎双手被火烧得不轻,这几日一直待在房中,笔不能提,剑不能使,心下焦躁,更何况被他救下的那个人,迄今为止都没来看过他。   窗外飞鸽扑腾,常黎艰难地解下它腿上的竹筒,打开细看——是家姐来信。无非就是怪他多日不回信,心中担忧,末了又提了自己怀了身孕之事。   常黎将信看完,满腹言语无法提笔倾诉,只好把信收好,将鸽子赶进屋中,一人去外头散步。   近几日发生了太多的事,他们似乎卷进了一个大漩涡中,越陷越深,却不知事情的前因后果。常黎觉得事关重大,应当向家里通报,可这双手不能写,又无人可以代写,心里实在有些急。   他们住的地方虽集中于一处,但这院子回廊回环逶迤,彼此还是有些难寻。前几日他来看程息时都被如秀堵了回去,说她身体还未完全康复,需得静养,不知今日是否有好些。   常黎敲了敲程息的房门,本以为会是如秀来开门,今日却是见着了程息。日光下一袭藕色双绕曲裾,仍束着坠马髻,额上挂了眉心坠,清冷中添了几丝温婉。   常黎笑道:“还是这样适合你。先前你穿的青灰色,倒是太过深沉了。”   程息瞥了他一眼问道:“有事?”   常黎一愣,旋即笑说:“没事来看看你也不行?你可是昏睡了两日,如秀又说你要静养,我天天吃闭门羹。”   “有劳挂心了。”程息微微一笑,突然看见常黎包裹着的双手,问道,“你手怎么了?”   常黎见她注意到,故作轻松地说:“无大碍,烧伤罢了。”   “烧伤?就只烧手?”   “那你还想烧哪里?”   程息哭笑不得:“进来让我看看。”   程息搬出如秀留在屋里的药箱,拆了他手上的纱布,细细地替他换药:“烧得有些厉害,恐怕是要留疤了。你这怎么弄的,光烧手了。”   常黎见她不记得反倒来笑他,忙问道:“你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火海里出来的了吗?”   程息狐疑地看着他,突然记起自己朦胧之时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举着燃烧的木缘,她醒悟过来:“还有你?不仅仅只有影卫?”   常黎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程息嘴角一勾,狠狠地扯了一下纱布:“原来常大公子是来邀功的啊。”   常黎被她扯得疼得龇牙咧嘴,赶忙说道:“什么邀功,我是来看你的。”   “来看我记不记得你的救命之恩?”   常黎噎住,无奈地笑着摇头:“你这嘴皮子可真厉害。”   程息不理他,敛了笑容:“我说你也是,早和你讲了这是蹚浑水,你还偏偏要来。如今倒好,和我们一起呆在这里,还受了伤。”   “我也早就说过了,我帮你们是看我自己的意愿,只要是我觉得正确的事,我便会去做。再说了,和你们待在一起有什么不好的?短短一月,竟比我在云都的十九年要精彩。”   程息收拾药箱的双手一滞,又不着痕迹地继续。她问道:“你在云都都做些什么,竟让你觉得如此无趣。”   常黎往几案上一靠:“纨绔子弟的事想来你也是不爱听的,我还是不说的好。”   程息笑着,不再言语。   门外突然传来小六的声音,他跑着赶进屋来,对程息说道:“姑娘,大哥和子淼先生叫你过去。”   程息应道:“知道了。还请小六哥带路。”她回身对常黎说,“我先走了。记得换药。”   常黎点点头,和她一道出门,又叫住了她:“今日如若有空可否来帮我写封家书?”   程息瞧了瞧他那被裹成粽子的手,忍着笑点了点头。   来到这个府邸几日,程息是第一次见这里的主人——丰城都尉瞿义扬。听小六言,此人武人出身,当年丰城一役后便任职丰城都尉,刚正不阿,不事权贵,七年多来尽心尽职,卫一方百姓和乐。听说其夫人卓氏为人和善温柔,工女红,擅园艺,倒是个和瞿义扬性格相补之人。   程息知道刘楚把她叫去是为了蛊虫之事,这件事竟然还惊动了都尉来暗中施救,怕是极其麻烦。   小六将程息带至密室,只见瞿义扬坐于高堂之上,见程息进来便抬眼看去,身躯猛地一震,惊讶万分地看着她的脸,可嘴上却没说什么,他抬抬手示意程息坐于左侧。   程息行了礼,缓缓落座。   “程姑娘这几日身体如何?在府邸住得可还舒心?”   程息笑道:“托大人福,身体已经大好。至于这宅邸,是大人救了我,程息理应感谢,哪有舒心不舒心之说?”   “姑娘客气了。”瞿义扬回道又瞥了程息一眼。   “不知师父和裘叔叫我来所为何事?”程息喝了口茶,用广袖阻隔了视线。   刘楚望了瞿义扬一眼,说道:“叫你来是觉得这件事的始末有必要让你知道,蛊虫之事远比我们所想的要复杂……”   程息执杯的手的一顿,疑惑地望向他们,等待下文。   瞿义扬接话,神情严肃,声音有些气愤:“丰城太守梁元清,勾结了外邦之人。”   程息蹙了眉问道:“不知……瞿大人有何证据?”   “梁元清有虎狼之心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年他被陛下派来丰城时极为不愿,一直找机会要回去。可这么多年了,陛下对我们不闻不问,丰城也好似可有可无,我看他早就熬不住了,姜国此路不通,他就去私通别国!”   程息听罢放下了茶盏,抬眼目光对上刘楚。刘楚轻轻点头,示意她听下去。   她继续追问:“瞿大人如何得知此事是太守所为?”   “梁元清本就是个野心极大的人,被陛下派遣至此心中早有不满。好在有我和监御史方廉同他相护照应,这几年丰城也是逐渐复兴。但丰城本是襄国疆域,又居四国交界位置,人员来往冗杂,势力不均,实在难以管理。这些年商队进出丰城多是由我管理,许多商队对于他们的货物和居住的客栈我已十分熟悉。丰城之中最大的客栈便是风来客栈,那儿也是最为鱼龙混杂之地。我与掌柜相熟,半月前去他那儿喝酒,他同我说起一事。”瞿义扬看了眼程息,“他说几日前有两位姑娘来他那儿喝酒,被一位大汉拦了下来,幸亏有一少年出手相救,这大汉看着魁梧却被那位少侠几招就打趴在地。后来来了人赔了钱把他带走,嘴上说的话竟是带着襄国口音。我回府后查了过关文案,并没有任何襄国人通关记录。”   程息听着瞿义扬所言,不由得吃了一惊,没有想到那日不经意的举动,竟引出如此大的阴谋。   “掌柜同我描述了那些人的长相,其中那两位姑娘,描述的与程姑娘刘姑娘别无二致。”   程息微微颔首,面色淡淡:“那日是我与如秀贪玩,不知客栈底细便随意闯入。如此看来竟是歪打正着。”   “若不是当日你们两个闹了这一出,我怕是不会知晓此事了。那日掌柜与我说后,我派人去查,发现你们竟是水云阁的人,便一直暗中保护。这才发现有人在暗地里监视你们。我派的人一路跟随,发现他们去了太守府。那日他们火烧客栈,我便断定梁元清与蛊虫之祸脱不了干系。”   在场之人缄默无声,虽都觉得蛊虫之祸非同小可,却也没想到牵扯甚多。这看似平静的丰城也早已是暗流涌动。   “不知瞿大人接下去做何计较?可是有程息帮得到的地方?”   瞿义扬盯着她的脸,问道:“你是子淼徒弟,想来医术不错。”   程息愧疚笑笑:“谈不上,只会看个方子认个药罢了,小伤小病尚能医治,其余的可当真不行。”   “这么说来,你先前并非学医?”   程息望着瞿义扬,眼底一湖澄澈秋水:“瞿大人身为武将,程息学过什么,自当是看得出来的。”   瞿义扬见她不卑不亢,突然大笑起来:“好好好,这鼓拧劲儿跟你爹娘可真是像极了。”   程息惊讶地望向刘楚,只见刘楚从容地向她点头,这才转向瞿义扬问道:“大人您……见过我爹娘?”   “何止是见过啊,瞿大人当年可是你爹林奕手下的副将。跟随你爹娘出生入死,丰城一役后便留在此地替你爹做了都尉。”胡裘说道。   “替我爹?”   瞿义扬突然打断:“好了,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只是没想到你们林家还有人在,我以为将军他……”他顿了顿,“好在你这孩子还活着,还想着替大哥沉冤昭雪。”   程息心下动容,想着父亲的死,又泛起一阵酸楚。原来还是有人愿意相信父亲,即使当年的父亲罪行斑斑,白家和林家的关系人尽皆知。   “此事非同小可,我们必要做好万全之策,才能上报朝廷。若有疏漏,梁元清那边有外邦人帮衬着,我们怕是会被反咬一口。”刘楚说。   “我也是这样想,但是因为前几日夜袭,客栈大火,还有城东百姓的病,丰城人心惶惶。我已经通知了伊青让他安抚住城东的百姓,其余的便由我处理。我明日便会带着子淼的药去城东,顺便试试梁元清,看他作何反应。”瞿义扬商量道。   程息沉默了半晌道:“不知瞿大人对于太守勾结的外邦人有何看法?”   瞿义扬锁着眉头叹气:“我知道你的猜测,先前我们也觉得这两件事有联系,但是冰丝蛊并不是只生存在襄国,月氏、允国,只要是乌断山脉以北的疆域皆有可能。我们不得不深思熟虑。”   程息听罢不语,心中细细考量,她隐隐觉得此事必和襄国有关,却又想起月氏商队也在丰城,还有那个戴着面具的男子。她突然从蒲团上站起,走到屋子正中央,“噗通”一声拜倒在瞿义扬面前。   瞿义扬连忙站起来扶她:“孩子你这是做什么。”   程息执拗地跪拜着说道:“兮霏自知兹事体大容不得我胡来,但此事事关丰城存亡,兮霏身为水云阁杏林弟子不可置之不顾,身为林家将门之后不可置之不顾。此城是当年爹娘与前辈们浴血厮杀打下来的,我断断不能看见它毁于一旦。兮霏自知人微言轻,但还是恳请前辈,让兮霏助您一臂之力,铲除奸贼。”   瞿义扬笑着硬是把她拉起来:“你这孩子……我知你心思,如今你隐姓埋名隐居乡野整整八载,一介草民若想深入宫闱难比登天。成大事者,必得天时地利人和。你有人和,这天时地利,我能给你,便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日常帅过所有男人!   ☆、欲来(一)   程息回房已是傍晚,晚膳府里的下人早已放在她的屋子里,用过后便到了庭院里散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白荣屋前。   烛光晃晃,映出就餐共食的两个人影。程息在屋外看着,嘴角不觉得上扬,突然背后响起如秀的声音:“息儿!”   “啊!”程息轻咤,生生把一半的音咽了回去。她望了一眼屋里的人,戳了戳如秀的脑袋埋怨道:“你想吓死我啊?”   “嘿嘿嘿……”如秀无赖地笑笑,“看什么呐?”说罢,探头探脑地望着。   程息无奈嗔了一眼,把她的头摆正,然后牵着她径直离开。   如秀挣扎着嘴上却不好喊出来,气若游丝地说话,煞是好玩儿:“息儿,你干嘛,你要拖我去哪里?”   程息把她拉到拐角处,做了噤声的手势,又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你啊。安生了几天又开始闹了,医书看得怎么样了?”   如秀努努嘴,骄傲地仰着头:“反正看的比你多。”   程息无奈地摇头笑道:“行,谁让你是我师姐呢。”   这一声师姐叫得特别受用,如秀立马笑开了,挽着程息的胳膊边走边问:“你方才在看什么呀?笑的那么开心。”   程息抿嘴笑问道:“你觉得,此事平息后。师父会带白前辈去哪儿?”   如秀一愣,她似乎从未思考过这个事情,听程息一言,倒是忖了半晌,笑意不自觉在嘴角溢开:“我觉得……师父和白前辈好不容易重聚,既是年少恋人,如今定当不离不弃。”说罢,面上又冷了下来,“何况……柒婆婆……师父也定是希望陪在前辈身边的。”   程息见她又勾起了伤心事,忙转移话题,促狭地看着她,问道:“不离不弃共白首,这是不是也是你的心思啊?”   如秀听罢面上一红,忘了先前之事,提手要打她:“你说什么呢你!”   程息一把揪住她的手,调侃道:“你如今都十六了,师兄也过了弱冠之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如秀不语,但就着新月月光也能看清她面上的红晕。程息忽然大笑出声,一把揽过如秀的肩头,两个人依靠在一起,看着漫天星辉。   庭院空旷,地上的月影如水中荇菜,左右流之,夜风舒缓,少了些许闷热,吹在身上极为舒适。   二人坐于阶前,如秀突然开口问道:“息儿,你觉得如今这件事我们过得去吗?”   程息笑道:“能,能过得去。”   “你就那么肯定?”   “嗯。”   如秀鼓着嘴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事,惊呼:“天呐!”她一把拉住程息的手说道,“息儿,我忘记告诉你一件事了。”   程息蹙眉不解,等她下文。   如秀愧疚地抿抿唇,开口:“那……那晚……是常公子救得你,还有一个影卫。常公子出来时,手都被烧黑了。我前几日忙着照顾你们,一时忘了师兄照顾的常公子……息儿,我们可得好好谢谢他们。”   程息展颜笑道:“我道是何事,原来是这个。你放心,救过我的人和所受的恩情,我一个都不会忘。何况……常黎不止帮了我们一次了。”   如秀频频点头:“是啊……原本只是萍水相逢,没想到竟成了患难之交。”   聊至此,程息忽想起一事,看了看天色,立马站起身。如秀问道:“你干什么去?”   “我也忘了一件事情,看天色还早,来得及,我得去看看。”说罢,转身走入回廊。   常黎屋子的烛灯还亮着,程息轻叩门扉。常黎开了门,一看是她,笑道:“来了?”   程息颇有歉意地福了福身:“对不住,事情一多竟给忘了。”   “所幸忘得不是很彻底。”常黎言语声音全是笑意,听得人不免轻松起来。   常黎将笔墨纸砚备好,腾出位子放了凭几。程息见他准备周到,也不推辞,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她撇了撇墨,提着笔问道:“写什么?”   常黎望着几案上薄薄的纸张,眼神柔软温和,满腹言语缓缓倾吐。   二姊见信如晤:   弟不孝远游,累及二姊及家中长辈挂心。江湖浩瀚,人世茫茫,方知己之孤小。离家不足两月,弟所见所感皆已百倍于昔日。望二姊安心勿念。   弟书   程息写完最后一字,搁下笔,吹了吹未干的墨迹,递给常黎问道:“如何?”   常黎见信纸上头的字干净利落,严规整齐,不由地赞叹:“你这字倒是写得漂亮,可是练过?”   程息沏了杯茶,细细啜道:“小时候随便找帖子摹的,哪有正经练过?功夫全花在练武上了。”   常黎笑道:“也是,你功夫倒是了得。对了,你以前可是练剑的?”   程息挑眉问道:“如何得知?”   “我看你鞭子使得并不利索,身形常被限制。攻守之间的架势颇有使剑的样子。”   “杏林弟子若出门佩剑,哪还有病人敢来?”   “也是。左右我这双手还需些时日养着。你若得闲,便拿我的剑去练吧。功夫不练,是会生疏的。”   程息闻言敛了眸,道:“你这柄剑可否借我些时日?”   常黎见她脸色不霁,问道:“怎么了?”   程息看着他本不愿多说,但想着这一月来相互的扶持照料,若不坦言,倒显得自己生分别扭了。她理了理话语,将实情一一说与常黎听,只是隐去了自己的身世,只说是自己愿意出手相助。   常黎面色忽然阴沉下来,蹙着眉说道:“没想到竟是如此……那下一步你们打算怎么办?”   程息听了缄口不言,沉默良久,缓缓道:“三日后,於夫罗商队将离开丰城前往云都。他们临行前一晚,太守会为其饯行,届时监御史、都尉都会出席,我假扮瞿大人护卫,去找证据。”   常黎见她如此,忙问:“就你一人?都尉府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为何要你一人去?不行,我去同瞿大人说,让我随你同去。”   “你去做什么。”程息喊住他,“我一人便足够,何况你伤还没好。还有,是我自己要去的,若是都尉府出手暴露了便再无挽回的余地;若是我,那还有机会。”   “有机会?有何机会?那晚太守府必定戒备森严,你若出事,你便没有机会了。”   程息轻笑,面容坦然:“府兵必定集中于前堂,而后堂必定疏于管理,以我的轻功,那不在话下。好了,不同你理论了。”说罢,程息起身欲走。   “等等,”常黎叫住她,“把剑拿走。”说罢,从架上拿起长剑递了过去。   程息看了看他手中的剑,又望了他一眼,接过轻声道:“多谢。”   常黎笑道:“你说从我们相识那天起你对我说了多少次‘多谢’?”   程息握着剑,轻叹一声,复又抬起头笑说:“走了。”   常黎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夜色中,合上了门,重回几案旁坐下,拿起那封信细细端详,心中忽下决心,忍着痛提起毛笔又在纸上写了几句,想着搁笔,心念一转,又添了一句:江湖连夜雨,庙堂屋漏时。写罢,他卷起信纸塞进细竹筒里,在信鸽脚上绑好,轻叹一声:“还望姐姐能早日收到。”双手一放,鸽子扑棱着翅膀飞向天际。 作者有话要说:  常黎邀功! 吼吼吼——   ☆、欲来(二)   夜色浓重,一人健步如飞,穿梭于回廊之间,到达一扇门前轻轻叩响,恭敬道:“大人。”   门被移开,那人迅速闪入,见到青衣男子坐于高堂之上,立即跪下,抱拳行礼:“大人,没……没找到。”   高堂之上的男子闻言“蹭”地站起,拾起案上的酒爵重重地砸在那人身上。那人被砸地闷哼一声,却仍旧纹丝不动。   “废物!一个客栈这么多人都逃了,他们能藏哪儿!全都是废物!”青衣男子嘶声大喊,额上青筋暴起,他摔在凭几上粗粗喘气。   “梁大人何必动此大怒。”幕后一人执扇撩帘而起,一袭鸦青直裾,平金暗纹,广袖博带,说不出的风流。   梁元清看清来人,对手下招手示意他下去。待到那人退出屋子,梁元清平息了怒气,瞥了那人一眼,问道:“王泱大人怎么来了?”   “在下见大人骑虎难下,愁眉不展,特来相助。否则我在二皇子那儿也不好交代。”王泱随意坐于堂下,执起茶盏缓缓而饮。   “哼。”梁元清冷哼一声,将头侧向一边,不语。   “二殿下与太守您各有所需是以达成一致,若您办事不利,伤及二殿下该如何是好?所以,还请您赏脸,让在下助您一臂之力。”   梁元清气急,吼道:“那你说怎么办?”   “大人可知……您要杀的是何人?”   “不就是几个江湖郎中吗?”梁元清极不耐烦。   王泱搁下茶盏,面上笑容不减:“的确,如今的江湖郎中,昔日的鬼医刘楚。”   梁元清闻言立马改了脸色,急急走到王泱面前质问道:“刘楚?”   “大人同陛下四处征战,想必与刘楚先生也是旧识啊。”王泱闲适地看着梁元清面上阴晴变化,觉得十分有趣。   梁元清只觉脊骨发紧,背上冒出涔涔冷汗,他略有颤抖地问道:“他……他如何会来此?”   “有他这样为民着想的医者,才有您这样的官员‘用武之处’啊。您烧的那家客栈的掌柜是当年刘楚先生的江湖朋友,会遭此祸,想必先生不会坐视不管。”   “那……现今该如何……客栈里只三具尸体,一个老人两个青年,他定是逃脱了,他……他若是知晓了此事上报了陛下该如何是好……”   梁元清手足无措,在堂前来回徘徊。王泱自顾自地饮茶,抬眼看了一下又掩下了眸子。心下鄙夷,二殿下竟给他这么一个蠢货。他轻摇纸扇,缓缓说道:“大人莫急,在下说会助您,便一定助您。”   “那你快说,快说!”梁元清急红了眼,双手撑着桌子吼道。   王泱搁下茶盏,悠然自得地摇着扇子:“您仔细想想,当夜他们毫无防备,而您又谋划周全地情况下,他们竟能顺利脱身。若非有人暗中相助,岂会走得如此顺利?”   “再者,这几日您翻遍了整座丰城,城门也严加看管但仍是找不到,因此,只有一种可能——他们仍在丰城,并且藏匿于官员家中,而且这位大人的官职必定不低于您的。若是不信,您可问问手下办事之人,都尉和监御史的府邸可在他们的彻查范围之内?”   梁元清面色煞白,又听王泱说道:“三日后便是於夫罗商队离城的日子,临行前晚的‘鸿门宴’,可是您出手的好时机啊。”   既然决意参与此事,瞿义扬便不再避讳程息,派了两名影卫供她驱使,程息一问,竟是那日在火海里救过自己的甲子和辛巳。她感念两位的救命之恩,并不把他们当做下人使唤,更多的是以礼相待,引为朋友。   “姑娘,这是明日晚宴的宾客名单,请您过目。”甲子恭敬地递上帛纸。   程息接过帛纸,细细地看着上头的名字:梁元清,瞿义扬,方廉,於夫罗,弧令,伊青……   “伊青前辈?”程息心下狐疑,“为何名单里会有他?”   “前几日城东‘瘟疫’,瞿大人与方大人联合伊青首领管理城东,治疗疫病,梁大人念其劳苦功高,便也一同邀请在席。”   程息蹙眉:“伊青前辈也是月氏人,可如今却在姜国……此事怕有蹊跷。对了,瞿大人和方大人前往城东之事,梁元清那儿可有什么动静?”   “梁大人只是派人前来探查,带了些钱财药物,人却以公务缠身为由不曾现身。”   哼,公务缠身,难道都尉和监御史就不曾公务缠身?   程息又瞧了一眼名单,突然注意一个陌生的名字:“这弧令是……”   “是於夫罗的义子。二十有三,在月氏颇有盛名。”   “颇有盛名?为何?”   “听闻此人在十五岁时斩杀了天白山的雪狼王,将其狼皮献给了当今郅于单于。那狼皮通体雪白,无一血色和杂毛,深得单于喜爱。又因其为兰须氏义子,颇得单于深宠,月氏上下皆将其奉为勇士。还有野闻……说是单于的二公主心属于他。”   程息听罢笑道:“倒是个人物。还有你,知道的不少啊。”   甲子觍颜笑笑:“嘿嘿,是大人教得好。”   程息将帛纸往几案上一搁,给自己和甲子倒了杯茶,递过去,又问道:“你和辛巳做影卫多久了?”   甲子端着茶盏,沉默了半晌似是在回忆,说道:“记不得了,那时我和辛巳还很小,烽火战乱,我们两个差点毙命于士兵刀剑之下,是瞿大人救了我们。”   程息呷了一口茶问道:“是昭国末年吗?”   甲子回忆道:“是的!襄国来犯,本已平定的边疆又起战火,是林奕和慕芙大将军带兵反抗,还打下了襄国的丰城,狠狠地挫了襄国的锐气!就是那个时候瞿大人救下了我们俩,教我们习武读书。然后大人做了丰城的都尉,我们便成了影卫。”   程息抿着茶,问道:“你对林奕和慕芙……有什么印象吗?”   甲子摇摇头:“没什么很清楚的记忆,只是记得他们夫妻二人是姜国的大英雄!”   程息持茶盏的手一抖,平静地说:“大英雄?”   甲子有些局促:“我知道姑娘您说的事……可姑娘您相信吗?林家被治罪时白家早就被灭门了,就那么几个零星散碎的白家子弟能成什么大气候?我反正不相信。”甲子心直口快,心性又单纯,说话口无遮拦。程息轻咳了一声,说道:“这些话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能逢人便说。”   甲子挠了挠头,憨笑:“我平日里也见不到人,以前除了弟兄们就是瞿大人了,如今还多了一个姑娘。”   程息放下茶盏,笑意盈盈:“这几日辛苦你们两个为我打探消息了。”   甲子连忙摆手:“不辛苦,不辛苦。瞿大人同我们说了这件事,我们都很佩服姑娘您的胆识,心甘情愿为您办事的。”   程息淡笑回应:“多谢。这几日你们也劳累,先去歇着吧。明晚……才是重头戏呢。”   ☆、夜宴   兰须於夫罗,是月氏三大家族之一兰须氏宗族嫡出长子,他放弃了世袭的官爵选择从商。一条从月氏天白山下起的商队,四十年间扩散至四国的各个地方。他带领商队携月氏马匹矿石至襄国高价出售,又低价买得襄国盛产的药草珠宝,转手去姜国高价出售。   说来也奇,这襄国不论是与昭国或是姜国皆有仇怨,因此贸易不通,便给於夫罗有了极大的可图之利。经此四十年积累,兰须一族成为了月氏贵族之中最为富有的氏族,加之宗族二女为郅于单于的第二阏氏,三子又为月氏左骨都侯,这兰须一族可谓是盛极一时,其余二家皆难匹敌。   於夫罗商队此次来姜国,明面儿上是做生意,可这暗里,谁不知道他们是来替单于试探的呢?太守心知肚明,便在於夫罗离城之际摆了极大的阵仗为其饯行。   已是酉时,大漠日头渐落,太守府的灯笼点起,室内烛光盈盈,几案陈列,侍女毕立,好不气派。程息带着常黎的剑,身着黑色劲装,束发加冠,添扫蛾眉,俨然一英气飒爽的小哥。她骑着马跟在瞿义扬身后在太守府前停下,对面是勒马的三人,看容貌应是於夫罗一行。   瞿义扬率先下马,走到他们面前作揖道:“在下丰城都尉瞿义扬,想必诸位便是月氏的客人了。”   他们三人将马牵给小厮,为首一人回礼道:“兰须於夫罗。”   “原是於夫罗先生,怠慢了。”瞿义扬笑说道。   於夫罗回礼,侧身介绍:“这是义子兰须弧令。”   “听闻令郎事迹久矣,还望待会儿席间,大人能详述一二。”   “请。”於夫罗虚虚一让,二人客套之后便进了屋。   程息听见二人言语,便悄悄抬头看去。那人身形颀长,黑发如瀑,劲装束身,虽有白骨遮面,却也能看进他的眼睛,如雪落湖,如星坠地,好似大漠鹰隼,锐利冷冽。   弧令,於夫罗的义子原来就是他。程息盯得出神,弧令有所感,眼刀瞥了过来,吓得她立马掩下眸子,紧跟着瞿义扬进入府内。   梁元清笑着出来迎接,嘘寒问暖,脸上没有任何不妥,他把四人引进堂内,甲子随了瞿义扬进去,而程息和辛巳则候在外头。   晚宴开始,丝竹之声渐起,转而又化月氏曲调,堂内觥筹交错,十分热闹。程息看着他们酒食正酣,又望了望周遭的侍卫,对着辛巳使了眼色,突然捂着肚子扒着他的肩膀喊道:“哎哟,二哥我的肚子有些不舒服,你先替我看着,我去去就来。”   辛巳慌忙接住她道:“三弟你没事吧?可要二哥同去?”   “不用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说罢放开辛巳的肩,步履维艰地向后走去。   侍卫们见她如此,忍着笑给她指路,程息笑着道谢,一路摸到后院。后院未燃烛火,漆黑一片,程息摸索着穿过中堂,见一群人影在门后攒动,心下一紧,手不自觉地摸上腰间的剑。   “大哥你尝尝这个。这个好吃。”   “嘿嘿嘿,你小子不错。干!”酒碗碰撞之声。   程息的心悄悄落下,原是偷懒的侍卫在此饮酒作乐。她故作不知,蜷着身子走到门边,三四个侍卫看见她皆是惊惶,纷纷拔刀:“你是谁?”   程息蹙着眉,佯装肚疼:“几位大哥,我是都尉府的侍卫,肚子闹腾,想找茅房解手。可这府邸太大,我愣是找不到,可否……可否请大哥替我带路?”说罢,从怀里掏出都尉府的牌子来。侍卫们看过牌子,都收起了刀,笑道:“原来是这样,都是自家兄弟。来,大哥带你去。小兄弟你可得记得大哥现在的救急之恩呐,可别把我们在后院……嗯?”   程息连连点头:“我什么都没看见,大伙都好好的值班守夜呢。”   “我就喜欢你这种识时务的人。”那侍卫搭着程息的肩向后走去。   “诶?小兄弟你有点儿瘦啊,男子汉可不能没肉,回去多吃点。”   “是是是。”   “我跟你说啊,太守府实在是有点儿大,我刚来的时候也摸不清,这茅房偏生就在那么远的位置,你找不到也是情有可原的。”   “是挺大啊,和都尉府差不多,只是格局有所不同罢了。我们都尉府书房卧房什么的和前堂离得挺近,不知太守府是不是这样?”   “都在后院呐。从这条路往那儿走就是。我们大人喜静,办公谈事的时候都不喜欢别人打扰。书房和卧房左右两边儿,对门的。”夜风一吹,那侍卫酒劲上头,自顾自地说着,“我们大人最近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们以为就他一人呢,没想到啊,我一兄弟守夜的时候听见有交谈之声。哎哟,真是见了鬼了。”   那侍卫停下朝前一指:“就是那儿了小兄弟,大哥我就送你到这儿了。”   程息略带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啊大哥,小弟我到了夜间看不清东西,可否将我带至门前?”   侍卫望了她半天说道:“得得得,送佛送到西。”他向前走去,“不过我说,你夜里看不清东西,待会儿可别掉坑唔……”那人话未完,应声倒下。程息收回劈晕他的手,将他拖进了茅房坐好,悄悄一语:“您可别掉进去了。”   她转身出去,沿着方才侍卫指的路一路小跑,穿过回廊,入目四方小庭院,两间屋子对门,程息选中右边屋子,轻声钻入,移上门,借着月光环顾四周,但见烛台屏风,想是卧房没错。她走进里厢,摸索着床榻各处寻找机关。   突然一男声在屋里响起:“姑娘找的可是这东西?”   她一惊,立马从床榻上站起,剑出鞘,在月光下闪着冷冷的光:“谁?”   那人低低一笑,屏风上映出剪影:“姑娘莫慌,在下根本不是你的对手。我来只想告诉姑娘,你想要的东西在我手上。”程息转出里厢,看见那人手上拿着两封信。   “你如何得知我为此而来?”   “因为我知道姑娘要去做什么。”   程息又是一惊,莫非他知道自己的身世?   “姑娘杏林子弟却身怀绝技,冒着危险来此,为的是家国大义,王某岂能不知?这两封信算是在下给姑娘的见面礼了。”说罢,将信放在堂前的几案上用手指推了过来。   从他的话语中辨识,想来他不知自己的身世。程息看着黑暗中他的剪影,犹疑不定。   “姑娘的时间可不多了。”他朝外看看,声音中皆是闲适,他看了一眼程息说道,“若姑娘不愿承这份情,那在下也只好……”   “慢着!”程息低低一喊,拿着剑压住了信的另一头。那人停住刚伸出去的手,笑道:“姑娘自便。”   程息一把抓过那两封信叠好往怀里一塞,抬头盯了那人一眼。那人笑道:“姑娘,这可是两封不一般的信,你可得先好好看看。”   程息未有片刻言语,移开门闪了出去。她回到茅房外瞧了一眼,见那侍卫还在睡觉,便原路返回找到那些喝酒的侍卫,急急说道:“方才送我去的大哥好像在茅房睡着了,我叫不醒他,也拖不动他。还得麻烦各位兄弟去帮忙了,我出来太久得马上回去。实在是对不住了。”   那些侍卫酒劲上头,听见这事笑成一团:“走走走,我们去看看老四是怎么在那么臭的地方睡着的。哈哈哈哈哈哈……”   “小兄弟你先走吧,这里我们会处理的。哈哈哈哈……”一人回头对程息说道,又笑着随着大流往后走去。   程息稳了稳心神,从怀里掏出两封信却见上头“太守亲启”字样字迹大不相同。她看着其中一封,竟觉得那字有些熟悉,心下疑虑,将信重新收好。   她回到前堂时忽然发现甲子站在了她原本的位子,二人对视一眼,程息便坦然地进了堂内,坐在瞿义扬身后,旁边是监御史方廉,而对面则是於夫罗三人。   程息对着瞿义扬低低一语,旋即恢复神色静侍一旁。   酒过三巡,歌舞既歇,梁元清兴致高涨,对着於夫罗聊起来:“大人有所不知啊。我本还请了一位治乱有功的人前来宴饮,不承想他竟寻了借口推脱了。唉,着实可惜啊。近日城东疫病实在蹊跷,若没有他伊青相助也实在难为啊。”   “不知大人口中的伊青是何人,竟有如此大的本事?”布斤问道。   梁元清把着酒盏,笑道:“伊青这个月氏人,在城东做大,那儿出了疫病,如今和瞿大人一起亡羊补牢,还真补好了不少。”   梁元清这似醉非醉语,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难以置身事外。   程息心里冷哼,别人倒是补了,而你却什么动静都没有。   “原来,大人只是将这当成一场简单的疫病?”弧令一语,似一把利剑划破沉默。   话音一落,四下皆静。在座之人皆是心知肚明,可谁也没想到弧令竟然捅破了这层纸。   布斤见好戏登场,连忙搭腔:“我们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月氏三年前也受过此苦,瞿大人来我们处采买药材时,我们都认得那些方子。”   “冰丝蛊。”梁元清刚要说话,弧令适时地截住,抛出三个字。   程息甚至没反应过来,月氏竟已连出几招,将太守逼得进退维谷。她瞥了弧令一眼,此人不虽多话,可一开口一针见血,字字戳人心,也难怪单于器重,公主倾心。   “大人,在下与都尉去城东时确有此发现。这冰丝蛊并非我姜国地界所有之物,还请大人下令彻查。”方廉发声。   “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属下本想治好城东百姓后再查办此案。如今看来,还是早作决断的好。”   梁元清面色不善,讪讪道:“好、好……此事,我自有主意,只是今夜是为兰须大人饯行,就……不提这些了。”   程息见他窘态竟生出一丝好笑,微微抿了抿唇,抬眼却见弧令的目光向这边看了过来,立马收了笑意,正襟危坐。   “都尉、监御史体恤百姓,想来此事也不会置身事外。有三位大人在,丰城定能渡过难关。”於夫罗举起酒盏,微微笑道:“老夫的商队明日启程,便以此酒谢过太守的款待,也敬天白山的神明,庇佑两国福祚绵长。”   在座之人皆举杯尽饮。   大漠沉沉夜,唯太守一处灯火通明染白了夜空。   夜宴散尽,无形的刀光剑影在宴席的推杯换盏之间让人心惊胆战。   “就送到这儿吧,告辞。”於夫罗对瞿义扬抱拳,驾马而去。   弧令和布斤跟在后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唉……这太守算是栽了。真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好好的官儿不当,偏偏去勾结襄国。古往今来,叛贼没一个好下场。”   弧令不言,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布斤也不管,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欸,你看见都尉身边的那个人了吗?不是我说啊,汉人虽然瘦小,但是好歹是个护卫,这身板也着实……着实小了点啊。”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足够了。”   布斤惊讶地看向弧令:“女人?你说都尉身边那个护卫?是女人?没看出来啊……”   “是个练家子,藏得很好。”   “啧啧啧……你这眼力。”布斤摇头自叹不如。   “你说都尉没事带个女人来做什么?还女扮男装。”   “那就与你我无关了。”   布斤看着他面具下毫无波澜的脸,笑道:“无关?既然没关系你何必把冰丝蛊的事情说出来?到底也吃了姜国十五年的米,说话别那么绝情。”   弧令瞥了他一眼,布斤忽觉不妙立马低下头,只闻一柄短刀从头上飞过,扎在了后面的墙上。   “弧令你——”布斤抬头想教训他,却见那人早已驱策远去。他心里不甘也只能作罢,一咬牙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 月氏出来了 这个在本文是个非常非常重要的国家!   ☆、常黎   程息一行人回府已是戌亥之交,虽疲惫但还是齐齐聚在了密室。   程息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大家就着烛光,细细辨读:“太守见好……冰丝蛊奇寒之毒,使人冷僵而死而无所觉,置其暗渠之中,人饮其水若疫病之症,城东流民无数,皆可死之……丰城乃襄国之城,姜国窃之引为己之地……太守人中龙凤,岂可圈囿于丰城蕞尔小城,若为襄国图之,必许高官重金,此其不可予也……”落款,王泱。   “这王泱是谁?”瞿义扬问道。   程息看着这落款,脑内突然炸开一个声音:“姑娘杏林子弟却身怀绝技,冒着危险来此,为的是家国大义,王某岂能不知?”她的心突突地跳着,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却是半句话也不说出。   “管他王泱是谁!反正不是好人,我们只要把这个信送到云都给皇上看,告诉皇上梁元清私通叛国,剩下的事皇上肯定会处理!”   刘楚听罢点头,他看向瞿义扬:“义扬,接下来就靠你了。”   几人商量再三才匆匆离去。   程息回到屋中,无力地跌坐在凭几上,她平息一会儿,从怀里拿出了第二封信,怔怔地看着上头四个字。   她看着那字迹,缓缓拆开,一页薄纸,竟是贩卖私铁,牟利之言。   落款,云出。   “云出……”二字从程息口中轻咬出,语气陡然冷了下来,当真是他。   张霁,字云出,骠骑将军张由庶长子。   程息抚上左臂疤痕,突然一笑:“张霁……张由……”   整整八年,她还能清楚地记住他的脸。   安明十年,十岁的她,带着一条血淋淋的胳膊,亲眼看着兄长摔下悬崖,火光之中,还有张由那张可怖的脸。   夜已深,程息洗漱完毕就寝,闭了眼却是睡不着,起身点了烛台坐着,胸中压抑喘不过气,起身披衣出了屋。   已是九月下旬,月盈又亏,弯弯的挂在天边,夜凉如水,晚风透着几丝冷意。她坐在庭前,倚着柱子吹着凉风,忽的睁开眼睛道:“你怎么来了?”   常黎随便坐下:“担心了一宿……情况如何?”   程息呆呆地看着天,半晌道:“很顺利。”   “能讲与我听?”   程息有时静默良久才说:“太守……和襄国……”   常黎神色一紧,不等她说完追问道:“当真?”   程息蜷了起来,闷闷地“嗯”了一声。   常黎不再说话,好像在想着什么。寂静的夜晚只有月光。程息突然开口:“常黎……”   “嗯?”   “如果有一件事,你本不需……不,你本已与它无关,但这却是一件你不得不去做的事。你会去完成它吗?”   常黎就静静地望着她,半晌才说:“如果不去完成,而是袖手旁观呢?可是你的本心?”   程息仰面叹气:“并非我本心……”   “那不就得了。你做的事是出自本心,并不违愿。”常黎道,“人要遵从本心去做事,是很难的。你看你这样多好,明白自己想做之事,顺心而为。再说了,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可以不可以,如果不如果,你总是多思多想,给自己添堵。我知你在难为蛊虫之事,这本与你无关,但你还是以身犯险去了太守府,你担心将来,所以你害怕。可是程息,你没必要活得这么累。为己,无愧于天地;为人,尽仁尽义,这样便足够了。如今的你就做得很好,真的。”   程息知常黎会错了意,却在他的话里听出了别的意味,抿唇一笑:“嗯。”她抬头看了看天,“不早了,回去歇息吧。”说罢起身就往屋里走。   “息儿。”常黎突然叫住她,“我曾说过我是云都长大的……我……若我有事瞒着你们,你们别怪我……”   程息看着他局促的样子,勾着嘴角道:“其实……我大概能猜到些。”   “你……你能猜到?”   “你——八成是云都哪个大官的儿子吧。”自己离京八年,官员上任洗牌无数,不知道他也是正常的,“难不成还是朝廷命犯?”   常黎笑道:“如果真是呢?”   “那就把你绑了去领赏钱,何乐而不为呢?”程息站在廊下,月光映着她的笑脸,长发被风拂起。   常黎看她良久,佯作无奈摇摇头调侃道:“唉,这番话听得我当真是心痛啊。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程息笑着:“你是明月,你才照沟渠。”   常黎站在夜色中,望着她的背影,嘴角笑意不减,口中喃喃道:“明月啊……”   梁元清坐在几案前,目光死死盯着王泱喊道:“什么叫不理会!若不是你叫我栽赃嫁祸给月氏,我也不会这样!去,把你们二皇子叫来,我同你说不清楚!真没用!”   王泱眼皮一跳,摇着扇子的手一滞,嘴角轻轻一扯:“无用如我被二殿下奉为座上宾,机敏如你却被月氏倒打一耙。”他收了扇子,在手里敲打着,“既然您觉得二殿下眼光如此一般,想必您也不愿同他相见,还是不见了罢。毕竟……太守与襄国从未有过交集。”   “你……你们别想赖账!密……密函我还留着呢!你们若说我通敌叛国,我大不了来个玉石俱焚,你们也别想好过!”   王泱笑问道:“通敌叛国?自然有比我们更加适合的人去揭发,哪需要我们?再者,您确定……那些密函您还留着吗?您不是早就察觉没了吗?按兵不动……难道不怕我们先发制人?”   梁元清面色煞白,强辩道:“觉察什么……东西一直在!”   王泱不再理他,自顾自说道:“梁大人,做人再不济,也不能像百年前的白家一样啊……否则,岂不连人都不是了?”   梁元清抖着声音:“不会的……我还有大公子,大公子绝不会让你们这么做……”   王泱打开扇子,脸上挂着可亲的笑容:“你以为张霁算是什么好人?梁元清,从你背叛他的那刻起,你就只是我们襄国的棋子罢了。”   程息的眼皮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跳,她直觉以为是昨晚没能睡好,可又没有任何困意,便在庭院里闲逛。太守经那晚夜宴,竟然真的下令彻查此案,只不过自己一直没有现身而是将事情全权交于瞿义扬。这倒是方便瞿义扬行事,刺史那儿已经秘密通信,伊青在明、胡裘在暗二人联手查出了蛊虫的源头——城东暗渠,这使丰城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连夸瞿大人善于用人,行事果断有效。月氏商队也从丰城出发,绵长的驼队浩浩荡荡地向千里之外的云都赶去。   程息拿着剑来到常黎屋子门口,轻轻叩了叩门却无人应答,她喊了声,还是无人应答,心下纳闷,莽然进去也十分不妥,便转身回去,恰好撞上了从外头回来的常黎。   常黎见她待在门外,笑问道:“怎么不进去?”   程息递过长剑回道:“主人不在,我又怎么能随便进去?这个还你。”   常黎接过长剑,程息见他已拆了纱布问道:“伤可是好了?”   常黎开了门把她请进屋,回道:“水云阁的医术名不虚传,比皇……城里的那些医馆好上百倍。”   程息听着,微微一笑。   “你近几日在忙些什么?来找你很多次都不见人影。”   “无聊,左右丰城没人认识我,我便出去逛了逛。百姓对都尉的评价是越来越高,我走在路上都听见好多人议论。”   程息蹙了蹙眉:“那晚夜宴,抢足风头的其实是月氏,如今月氏离开丰城去了云都,倒是把瞿大人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方廉性子闲淡,这事就不得不压到瞿大人身上了。诶,对了,你怎么样,想了一晚上,可有想通?”他到了杯茶递给程息。   程息知道他指的事昨晚之事,便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蛊虫之祸解决与否,太守与襄国的阴谋暴露与否,我已做了自己该做的,于人于己问心无愧,不会再纠结了。”   常黎舒心一笑:“总算是想通了,不枉我搜肠刮肚想了这么久的言辞。”   “那可真是辛苦你了。”程息笑着放下茶盏,“瞿大人已将此事上报朝廷,想来皇上不日便会知道。日后不管如何,我们都必须早做准备。至于你……我觉得还是……”   “放心。”常黎未等她说完,“我会照顾好我自己,是去是留我自有决断。”   “常黎……我知你是官家子弟,但是天高路远,有些地方连皇帝都顾及不到,你又如何让家族来护你周全?”   常黎笑着摇头:“你不必为我担心。”   程息听了疑惑:“可是……”   “好了。记住,不要多思多想,我会顾好我自己,你只要让你自己好好的就行了。”   程息知道拗不过他,叹了口气:“随便你吧。”   “回去好好休息,看你脸色就知道昨晚肯定没有睡好。”   程息依了他的言,看天色尚早,想着在晚膳前小憩一会儿也没什么事,便躺在榻上和衣而睡。傍晚如秀过来催饭才起身,如今各自伤势都已痊愈,巫蛊之祸又得以解决,全府上下都松了口气,恰逢瞿义扬回府,卓氏亲自下厨,宴请众人。   程息到时已是最后一位,瞿义扬坐在堂上,身侧是云鬓善面的卓氏替他斟着酒。   瞿义扬对着程息笑说道:“迟到的自罚三杯。”   程息倒是不扭捏,入席便喝了三杯。瞿义扬向来豪爽,见她如此更是开怀,高举酒杯:“此事多亏了水云阁诸位慷慨相助才有如此结果,他日若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还请诸位不要客气,给在下一个报答的机会。”   众人举杯畅饮,常黎出声询问:“不知事情进展如何?”   瞿义扬说道:“蛊虫之事已公之于众,城东的百姓也医好多数。我们这边能做的早已完成,剩下的就看刺史了。”   “从凉州赶往云都日夜兼程至少大半月,只盼梁元清……不要有什么动作才好。”   “怕是不可能了……”程息声音一沉,殿内烛火瞬间齐齐熄灭。她反手打出酒杯,只听见黑暗中清脆一响,长剑反射月光冷冷地向她刺来。程息掀桌而起,常黎猛地抓住她的双臂,她借力腾挪,一脚踢在几案上。刺客纷纷倒地。   众人团团围住,程息、常黎、胡裘、瞿义扬在外,只觉得周身压迫越来越强,不禁向后慢慢退去。都尉之职本就主兵,这府里的府兵也都是数一数二的,这些人能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闯入都尉府,可见一斑。   “阁下是何人?为何擅闯都尉府?”瞿义扬试探。   “知道的太多,总有人想封住你的嘴。对不住了,瞿大人。”说罢,刺客蜂拥而上,一时扭打在一起。   程息常黎从刺客手中夺过剑,奋力杀出一条血路。胡裘见状大喊:“快走!”他一面挡着敌人,一面将人推出门外。   瞿义扬护着卓氏开路,如秀如琢,刘楚白荣紧跟其后,向外逃去。   程息常黎一路厮杀,发现府中士兵竟已尽数被迷倒,暗叫不好,回头喊道:“把口鼻捂住!有迷烟!”说话间手脚竟已发麻,脑袋嗡嗡作响,直向地面扑去,所幸有剑支撑,勉强片刻。   有黑影跃上房梁,几个纵跃翻至他们眼前将他们又一次团团围住。程息暗道不妙,突然见常黎往天上扔了个信号弹,“噌”地一声,一个硕大烟花绽放在夜空中,染红了天际。   程息心里一惊,难道常黎真有未雨绸缪?   刺客见此也醒悟过来,为首之人下令道:“灭口!”   灭口?难道一定要将天下的忠良之辈残害殆尽才肯罢休?程息怒火中烧,咬着牙站起,提着三尺青锋,直指那人冷声道:“灭口,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那人闻言一怔,旋即又喊道:“愣着做什么!通通给我杀了!”   霎时间,兵戈铁鸣,皮开肉绽,刀光剑影在月光下显得更为凄惨。虽说他们之中会武之人皆属上乘,但负担实在太多,不多时便落了下风。   众人身上皆有伤,节节败退已是退无可退,被刺客围进了一个小圈子里。突然夜空上方传来尖利之声,一发鸣镝直直穿过为首刺客的心脏。箭雨瞬间落下,却唯独留出了他们所在的一方地。   地上满是箭镞,尸体横陈,几无落脚之地。常黎将程息扶起询问道:“怎么样?伤的严重吗?”   程息无力地摇摇头,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常黎见她如此,好笑道:“逞能也逞了,不亏。”   程息实在没力气和他较劲,瞥了他一眼便不想再动。突然,两队严整规齐的士兵小跑着进入,在庭院的墙边站定。方才松懈下来的他们顿时又紧张起来。   一身姿魁梧之人穿着铠甲,迈着铿锵的步子从外面匆匆赶来,走到他们面前对着常黎恭敬地行礼:“三公子。”   程息一愣,转而看向常黎。常黎也笑望着她,对她点点头说道:“我先扶你去休息。都结束了。”   “结束了?”程息闻言抬头,看着这满地血泊,身上突然疼得要命,直直向地上栽去。常黎一把捞起她,边往屋子里走边吩咐:“连之,这里交给你处理。”   祁连之应道,没有片刻犹疑,大声命令:“将伤者带去屋里休息医治。你们几个,把这些人都给我拖走,你们,去看看府里还有没有活口,这边几个把这里都给我打扫干净。动作给我麻利点!”   常黎将程息抱进屋子,却被她使劲力气推开。常黎只得轻轻地把她放在榻上,走开几步道:“身上的伤那么严重,不要乱动。我去找人来。”   “常黎!”程息哑着嗓子,厉声喝道,“你到底瞒着我们什么?祁连之……祁连之为何会来此?还叫你三公子。”   常黎看着她身上的伤蹙眉:“这些我日后同你说,我先找人给你医治伤口。”   “不许走!你把话给我说……”话音未完,程息扒着榻沿猛烈咳嗽起来。常黎要来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你说!”   “我……”常黎支支吾吾,但看见程息如此也知道她不问明白是不会罢休的,轻叹一声道:“我不想瞒你们,可我……”   常黎看向程息的目光,忽然惊到,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程息——凄楚而冰冷。他深吸了几口气,终是说出来:“我……本名叫张霖,是骠骑将军张由的嫡长子。”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要不心疼心疼他?   ☆、云都   太守死了,在都尉府遇刺的第二天清晨,他的下人在卧房里发现了他的尸体。身体早已冷透、双目圆瞪地倒在床上,左胸上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染红了床榻。这消息传到都尉府,众人皆是一惊,冷静下来细想,怕是太守畏罪自尽了。   “怎么?息儿还不肯出来?”刘楚问道。   “是啊……从昨晚开始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我怎么喊都没用。”如秀鼓着腮帮子,很是委屈。   “我说你也是,瞒着我们那么久。难不成还担心我们贪图你的富贵势力利用你不成?也太不讲义气了。”如秀转而抱怨张霖。   张霖抱歉笑笑:“我……我本意并非如此。只是出门游历,化名也是寻常事了,不曾想遇到这样的事。”   “唉……只怕是息儿心里不舒服了。”   张霖想起昨夜之事,心里也纳闷,问道:“怎么不舒服?”   如秀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道:“你傻呀!你对她的好我都看出来了,息儿那么聪明会看不出来?只怕她心里欢喜你但是没说,现在倒好了,张公子您闹了这一出,八成她现在心里伤心着呢。”   张霖怔住,赶忙问道:“你说……她是……”   “啊呀你这个人!息儿喜欢多思多想,做事谨慎,既然你们心意相通,她不敢做的,为何你不先做了?难不成你也在乎这身份之别?”   “不不不,绝对没有……没有……”张霖赶忙解释,突然看见一旁的刘楚黑着脸,立马噤了声。   “息儿还不愿出来?”温润的女声传来,如秀转头一看兴奋地叫起来:“师娘!师娘你怎么来了?身体怎么样?”   白荣听她唤了声甜甜的师娘,偷偷瞄了眼刘楚,看见他亦是有淡淡笑意。   “我身体已无大碍,就是来看看息儿这个孩子。”   “息儿眼下估计伤心的很,她又是个多虑的人,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都怪常……不,张霖!”如秀自然地挽起白荣的胳膊,像小女儿一样依偎着她,理直气壮地对着张霖发着脾气。   白荣拍了拍她的手背,温言道:“乖,让师娘进去劝劝她。”她看了一眼刘楚,点了点头。   张霖对着白荣深深作揖:“多谢前辈,此事皆因晚辈而起,若息儿有什么怨气,晚辈都愿意担着的。有劳前辈了。”   白荣看了一眼张霖,深觉这孩子心地纯良,不由地轻叹一声进了屋。   程息蜷在榻角,眼神空洞,白荣见她走了过去坐在榻边,轻轻唤道:“霏儿。”   “嗯?”程息突然惊醒,眸中有了一点光。   白荣伸手抱住她,将她圈在怀里,柔声安慰:“乖,若是想哭就哭吧。这里没有外人。”   程息攥着白荣的衣服,越来越紧,咬着牙关浑身发抖,眼泪突然崩溃,从眼眶里倾泻而出,可她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白荣拍着她的背,轻轻唱道:“月儿高,星沉宵,风儿莫要闹;囡囡屋中困觉,阿娘歌儿唱……”   程息安安静静地听着,突然哽咽着说道:“我小时候……我娘也给我唱过……”   “我娘也给我唱过。”白荣放开了她,替她慢慢地擦着眼泪,“这是我们昭国的民谣。”她的声音极为平静。   “前辈?”程息模糊着双眼。   “霏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当初白家被灭,我也是像你这样将自己关起来。总想着,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们了,我要恨他们一辈子。可直到我与你师父重逢,整整十九年……霏儿,你现在这样,是因为你恨张霖吗?”   “不,”程息摇着头,“我不恨他,林家罹难时他也不过十一……何况他……更是常黎……”   “所以你怨的人不是他,是你自己吗?杀父仇人之子,你却同他生死患难,引为知己,你觉得愧对林家亡魂……对吗?”   程息又落下了泪:“我一看见他就会想起张由……我的伤疤,我的师兄,我爹,我们林家!”   白荣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渐渐冷静:“霏儿,你还记得你同我说过的话吗?甘愿面对一切苦难,只为求得一个清白,好让自己不用再在这世间苟延残喘。这才是开始,你若回了云都,面对的岂止张霖一人?”   程息止了眼泪,脑袋有些疼。   “当初做了那么多,想功亏一篑吗?”白荣的声音缓缓而来。   程息用衣袖抹了把眼泪,齿间蹦出两字:“不会。”   白荣低头一笑,叹道:“这才是你啊,你可比当年的我勇敢多了。”她从头下摘下那根白玉簪子,递给程息,“我们白家以玉为尊,这是我的信物,你收好。当年白家灭门惨案,活下来的有三人。我、柒姨,还有一个……是我的侄子,白安。”   “白安……”程息轻轻念道。   白荣敛着眸子:“我二哥的孩子。”程息闻言缄默。   “你可知成家?”   “当今皇后的本家?”   “是,成家与我们白家……本是姻亲。安儿的离开,也幸亏有他们的帮助。只是如今时过境迁,安儿渺无音讯,我无法寻他。你拿着这个簪子,等回了云都,就替我找找,也算是替你自己。若他还活着,你便用此物与他相认;若他……总之,这是前辈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此去山高水远,好自珍重。”   “息儿!”张霖看见程息从屋里走了出来,立马上前赔罪道:“对不起……我不是……”   “师父。”程息绕过了他,径直向刘楚走去,“师父,徒儿愿随师父一同前往云都,将此事呈上。”   刚来的祁连之听闻此言,松了口气,他本以为刘楚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却没想到会如此顺利。他上前抱拳行礼:“多谢水云阁诸位的谅解,如此我们明日便可动身启程前往云都。”   “我何时说了他们也一同前往?”刘楚冷着脸质问。   “这……这……”祁连之一时手足无措。   “就只有我和息儿两人。其他人,全部都回虞城。”刘楚的语气不容辩驳。   祁连之为难:“先生……这、这我不好向皇上和将军交代……”   “若他要问罪,冲我来便可。你若觉得只去二人不妥,那索性我们一人也不去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别别别。”祁连之赶忙拦住刘楚,“就依先生所言,依先生所言。”   “息儿?这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要去云都?”如秀一把程息,满面不舍。   程息转过身面向她,柔声道:“丰城巫蛊之事兹事体大,我们水云阁又不巧卷入纷争。何况……太守与襄国的信……总之,这云都我和师傅是非去不可了。水云阁不能闲置,所以你和师兄得回去,还有……你们要照顾好白荣前辈。前辈和师父,实在太不容易了……”   祁连之带着人候在都尉府外,备了马车,只等他们上来便可启程。   如秀拉着程息,嘟囔着嘴,泪眼涟涟:“息儿,你这一走,什么时候回来啊?”   程息沉下眸子,她知道自己此去已是归期无期,却又不能说破,只道:“很快的,很快就回来了。”   “你一定要记得我们说好一起去看梅花的。今年过年,我们就去梅园看。你要早点回来。”如秀念念叨叨说个不停。   程息点点头,候在一旁的刘楚催道:“好了如秀,我们该走了。瞿大人会送你们回虞城,照顾好你们师娘。”   如秀和如琢应声,程息抽回手转身上车,张霖在一旁想扶她一把却被她轻巧地避开。刘楚看了一眼张霖,叹了口气也上了马车。张霖以为程息仍在生气,心中戚戚然却也无法,对着众人道了别翻身上马。   车轮滚滚,马蹄踏踏,穿过大漠,翻过崇山,巍巍云都已近在眼前。张霖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心中复杂难言。   “我初见子淼先生时便觉他非比寻常,没想到竟是助圣上开国的‘鬼医’。都怪那时我年幼,记不清楚名字。”张霖驾着马,与祁连之闲聊,“对了,连之,你是不是到了回京述职的时候了?”   “是啊,王妃接到公子你的信,淮王知晓了,便立马传书给我。好在我戍守雍乐,就在你边儿上,又到了回京的时候。帮你解决了事情又能送你回来,一举两得。”   谈到姐姐,张霖面上多了些温柔,说道:“还不多亏我姐姐。”   话语间,他们已至城门下。城墙上“云都”二字遒劲有力,赫赫威严。张霖向后面的马车看去,又犹疑地回过头来。   祁连之凑近问道:“三公子,你可还记得任府二小姐任菁菁吗?”   张霖一愣,小声问道:“怎么了?”   “如果我没记错,任小姐上月十四已经及笄。我还记得两年前二小姐大婚,人家小姑娘才十三岁,豪言壮志说及笄之日便是嫁你之时。你这一走,我还以为你要一直逃在外面再也不回来了。”祁连之促狭地看着他,继续说道:“可你看看,人家好不容把你盼来了。你又带回来一个姑娘……这算什么事嘛。”   张霖轻咳一声:“不是你要他们来的吗?”   “我是为公,你呢?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希望他们来云都?”祁连之反问道,看着张霖无言以对大笑出来,“老三啊老三,好歹也曾是云都四公子之一,你也会有今天。”   “什么叫曾经?我现在依然是。”   “得了得了,你看看其余三个,琢玉公子苏颐城,赫烜侯成华阳,任家大公子任蘅,人家都是有样貌有才华,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你呢,”他朝后使了使眼色,“已经沾身了。”   程息和刘楚坐在马车里虽与他们相隔有距,却也能将他们的言语听个半分清楚。熟悉的名字一个接着一个跳入耳朵,带起久远的记忆。   程息如此一想,似乎离开云都,已经很久了。她伸手想撩起窗帘却在最后一瞬停住。   “看看吧。”刘楚突然睁开眼睛,“看看变成什么样子了。”   程息缄默不语,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她轻轻地掀起帘子朝外看去。果真是她朝思暮想的云都,烟火繁华,参差十万人家。   马车突然停住,她赶忙放下帘子,外面传来张霖的声音:“子淼先生、程姑娘,我们到了。”   刘楚起身出去,程息也随着他。张霖看见她,温和一笑,朝她伸出手。程息看见纠结半晌,想着路上对他的冷颜忽视终是不忍心再拒绝,轻轻地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老三!”一男子策着马朝他们奔来,在官驿前堪堪停住。他下马走向张霖,拳头打在他身上:“好小子,我以为你被我妹妹吓得不敢回来了。”   张霖看他一见面就提这茬,有些哭笑不得:“这事我们能不能日后再说?”   “行行行。”任蘅突然发现一旁还站着陌生的两人,问道:“这两位是?”   张霖立马介绍:“这位是‘鬼医’子淼先生,这位是他的弟子程息程姑娘。”   任蘅一听是鬼医,立马肃然起敬,一改方才吊儿郎当的模样,毕恭毕敬地行礼:“原是子淼先生,晚辈方才失礼,还请前辈不要见怪。”   刘楚早已司空见惯,沉默着点点头。   任蘅目光转向静立一旁的程息,上下打量,转头瞥了一眼张霖,笑着问候道:“程姑娘。”   程息欠了欠身子,平静开口:“任公子。”   祁连之看着寒暄得差不多了,便开口:“不如子淼先生与程姑娘先进官驿休息,等我面见圣上后再来寻二位。若有事也可派人传话军营或是张府。在下先告辞了。”   祁连之带着队伍策马离去,留下四人立在官驿门口。张霖将他们请进大门,同官员交涉一番便告辞。临走前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去找了程息。他敲了敲程息屋子的门,心里有些忐忑。   “谁?”程息在屋里问道。   “是我……”   屋里半晌没有声响,张霖又轻轻敲了敲门:“息儿?”   程息将门移开,对着他笑笑:“何事?”   张霖连忙说道:“我就说几句话,说几句就走。”他看程息没有赶他走的意思,心里稍定,终于说了出来,“息儿……我不是有意瞒着你们的。我化名常黎,只是为了行走江湖方便,不想给张府惹来麻烦。我以为我们只是萍水相逢……至于后来……”   “我明白。”程息回道。   “你能明白我?”   “我明白。”   张霖松了一口气:“我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你明白,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他忽然开心得像个小孩子,“那我就告辞了。对了,这个给你。”他递上去一块令牌,“若有事找我,就拿着这块令牌给张府门房看。你若想在云都逛逛,有这令牌也会方便很多。”   程息接过令牌,看了看,笑道:“多谢。”竟是和张霖的声音重了。   张霖笑看着她:“还记得我在丰城说过的吗?你这‘多谢’简直太生分了,日后就不用了吧。”   程息无言,只是点了点头。   任蘅和张霖牵着马走在街上,妙龄少女见着他们都忍不住回头瞧了再瞧。任蘅凑近笑道:“张三公子这魅力自从外头回来后长了不少啊。”   张霖无奈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别含沙射影。”   “啧啧啧,我可没有含沙射影。我指的就是我妹妹和那个程姑娘。你知道吗?你回城的消息我一早得知了,我拼了老命瞒着菁菁,就是怕她一听说你来就不管不顾地冲出家门找你。哎哟,太伤我们任家颜面了。”   “这云都上下谁不知道任大公子最疼爱自己的妹妹?菁菁两年前说出那样的话,你是怕别人再笑话菁菁吧。”   “你呢?难道你也笑话她?”   张霖摇头笑道:“怎么会呢,她是你亲妹妹,也就是我妹妹。别人笑话她,我也不会好受。”   任蘅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你的心思我早就和菁菁说了,那小妮子就是拧,偏不理我说的。我可事先和你说好了,你若真不喜欢她,就对她狠点,趁早让那丫头死了心。我这做哥哥的劝不动她,也不希望强求你,更加不希望她一个劲地耗着。那个什么程息,来得正好,就让那丫头借此想想清楚吧。”   张霖一愣,说道:“息儿来云都,为的是蛊虫之事,不为别的。”   任蘅看他这样,心里明白了□□分,拖着长音道:“知道——我这做哥哥的不就是为自家妹子操心嘛。还有那个什么蛊虫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我们家老爷子还心烦要不要掺和呢。”   张霖闻言诧异地看着他:“几月不见,你这玩世不恭的公子哥怎么变得对政事如此上心?”   任蘅一脸鄙夷,斜了他一眼:“你虽是张家嫡长子,却是三个孩子里最小的一个,上有大哥二姐护着,当然不知道我这个既是嫡长子,又是大哥的苦。享你的清福去吧,张三公子。”   程息在屋子里整理衣物,突然有人敲门,开门是一小厮。他递过一瓣红色花瓣,说道:“姑娘,方才有位公子,说是姓楚。让我把这个交与您,还说‘菀江夜色极美。’”   程息看着手中用红珊瑚制成的梅花瓣,对小厮道了声谢关上了门。她跑到榻边,从包袱里翻出那支失了光泽的梅花簪,她将花瓣与梅花的缺口一对,恰好接合。程息看了半晌,放下簪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傍晚时分,江边烛光曳曳,明星荧荧,男女老少各自成群,相携而笑。程息走到定安桥上,看着菀江热闹的夜色。她儿时也爱来这里,尤其喜欢站在桥上,江景一览无余。定安桥上夜风凉爽,又多小吃小贩,从前府中饭后,爹娘总会牵着她和兄长来此散步,那时可真是幸福。   “姑娘一人来此?”一人带着幕篱在她身边站定。   程息闭了眼睛,“嗯”了一声,说道:“你不该来此。”   那人静默良久,回道:“姑娘来了,我就不得不来。”   程息睁开眼,看着漫漫江水,叹气:“带路。”   那人将程息带到客栈,摘下幕篱,入目是张娇俏的脸庞。她依靠着凭几,和程息面对面坐着。   “储露,你应该知道我让你留在那儿的原因。”   储露为难开口道:“姑娘,是夫人让我来的……程夫人的后事已经处理妥当,夫人如今待在落山也很好,写了信问师父关于你的近况,得知你们回了云都,便遣我来找你。”   程息咬着唇,看向窗外的灯火:“阿娘她……如何?”   储露想了想说道:“夫人说……说自己年轻时不懂事,离家出走气急了自己的师傅,如今姑娘离开……才体会到当年自己师父的心境。不过夫人现在在落山待得很好,只是……心性愈发淡薄了,已是吃斋念佛,常伴青灯……”   程息蓦地闭上眼睛,揪心的疼。从鲜衣怒马到素衣斋食,阿娘才是那个承受最多的人。   “阿娘为何遣你来此?”程息睁开眼睛,却还是敛着眸,“她应该是最不希望我踏上这条路的人……”   “可是若姑娘您选择了这条路,那夫人便会是最支持您的人。”储露起身走过屏风,从里间拿出一样东西,身形细长,包裹得极为严实。她跪在程息面前,双手高举,道:“姑娘,夫人说了,若您心意已决,不再回头,便接下此物;若您还逡巡徘徊,便随储露一同回去。您将要走的路,不可回头,若是要离开,只有现在了。”   程息的目光聚焦到那东西上,她突然一笑,道:“回去?我岂能功亏一篑?”她决然接过,细细地摩挲着,将麻布一层层打开,她的手蓦地一停,满脸震惊地抬头问道:“长……长月琉璃剑?”   储露看着她,点了点头。   长月琉璃剑,剑首剑柄以五色琉璃制成,剑鞘亦镶有数颗琉璃,剑身镂花古朴密致,出鞘如寒月之光。这剑乃是爹娘定情之物,跟随阿娘南征北战,歃血戮敌。阿娘竟将此剑赠予自己?   “夫人说,剑不出鞘,便没了它存在的意义。”   程息紧紧攥着那把剑,心绪难以平静,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长剑在手,她像极了沙场之上威严的将军:“我林兮霏此生,愿以三尺青锋斩除一切黑暗,定还我大姜山河,一片盛世清明!” 作者有话要说:  回云都了,新的故事又接二连三地开始 新的人物也该出场了   ☆、齐聚(一)   储露本是孤儿,四岁时被霏儿的爹娘从乱葬岗里救了回来,看她天资聪颖便送到了刘楚那儿学医。本只是为了她以后有个谋生的手段,不承想她在医术上有极高的天赋,五岁通读医书,能治乡邻,六岁随同刘楚一起诊治瘟疫、漂泊义诊,七岁时被刘楚送回了林府,说是要报恩。刘楚临走前还再三询问,是否真的不跟他走了。储露回答得很果决,不走了。刘楚惜才,却也只能忍痛割爱。   储露比兮霏小两岁,因自幼习医,出入皆是乡野之地,年幼的她见多了生老病死,心性也比常人更加温柔和顺,善良澄澈。兮霏幼时玩得开的女孩儿,也就只有夏府的独女夏怀琳了,可怀琳不比她那么野,八岁开始便学着琴棋书画女工刺绣,如此一来就鲜有时间陪她,好在储露来了,虽说无法与她切磋武艺,但多了一个人说话,心里还是极为开心。   小孩子本就爱闹,相伴两载感情笃深,加之后落难相依为命,虽有主仆之名,却早已是姐妹之情。   储露以刘楚弟子的身份同他们搬到了官驿,祁连之颇为奇怪,询问了很多。储露本就是鬼医大弟子,年龄、学龄一一对上,将兮霏父母的部分冠以刘楚之名,竟是没露半点破绽。   这日两人坐在屋内,忽然听见外头吵吵嚷嚷。   “你干嘛不让我进去!又不是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让开!”一个蛮横的女声在外响起,程息一听便知是谁,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   “姑娘……外头可是?”   “嗯……任菁菁。”程息放下手中的书简,叹了口气,“虽然早就料到她会来找我,但还是有些头疼。”   储露偷偷一笑,回道:“姑娘可是想起小时候的事了?”   “是啊……一个六岁的小姑娘,竟然因为我不带她玩儿而折断了我二十支箭,真是三岁看到老,小时候娇蛮的性子一点没变。”程息从凭几上站起,理了理衣裙发髻,直接走过去开了门。   “让开!”任菁菁一把拨开挡在她身前的小厮,正待踢门,屋里的人就已迎面而上,微笑地站在她面前。   程息今日着绾色衣裙,浓而不艳,亮丽中更是给她添了几丝沉稳典雅,而任菁菁则是束袖射袍,身姿纤细窈窕,却是少了几分女子气。她看见程息沉静地站在自己面前,觉得不能落了下风,双手交叉在胸前,趾高气昂地问道:“你谁啊?”   程息道:“在下程息,敢问姑娘是?”   任菁菁冷哼一声,嘀咕道:“张霖居然喜欢这种……”她轻咳,“我是任家二小姐,任菁菁!”   程息面上笑着,道:“原是任小姐。”   “你知道我?”任菁菁颇为奇怪。   程息点点头:“待到成年及笄时,便是绾发嫁君日。当年任小姐的豪言壮志可是传得满城风雨啊。”   任菁菁面上一红,反驳道:“我……我那个时候年纪小!我……”   “哦,”程息音调转了几转,“原来是因为年少言语无忌,想来如今已是明白过来,不再心属于张公子了?”   “我……不是……哎呀!”任菁菁大喊一声,“你们全部给我下去!”   侍从们被任菁菁喝退,她瞪着杏眼说道:“程息,你别以为张霖把你带回来就是喜欢你了。我和他青梅竹马从小认识,哪里是你敌得过的?”   程息微微一笑:“任小姐怕是误会了。程息来此,为的是公事,何况你所说的……怕也是误会张霖了。我们只是患难之友,我和师父初到云都,多有不便,他能如此照顾我们,我们也很感激。”   任菁菁听完消停下来,蹙眉问道;“你说,他把你们带回来,是为了公事?”   程息点点头。   任菁菁盯了她半晌,长舒一口气,咧开嘴笑道:“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还以为他为了躲我,故意的呢……”   程息道:“张霖若如果真要躲你,何苦回来?天大地大,谁能把他抓回来?”   任菁菁想明白了,更加开心,之前的怒气怨气也一并消散,她抓起程息的胳膊说道:“我明白了,谢谢息儿。刚刚……刚刚是菁菁不好,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程息一愣,笑着回道:“怎么会呢?”   任菁菁一走,这闹剧算是结束了。程息走进屋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储露见状笑道:“和任小姐周旋可真是辛苦姑娘了。”   “她六岁的时候我就知道和她吵架根本赢不了。”程息端起耳杯,喝了一大口茶,“不过这小妮子一点儿没变,还是像个小孩子。”   储露看着程息,叹了一口气:“姑娘却是变了很多。”   程息仍是盯着书简,淡淡一笑:“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心安理得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鬼医刘楚回京一事在全城闹得沸沸扬扬,连同月氏来访之事被云都的百姓们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嚼上了好几日。人们看着每日进进出出的人马,说着云都已好久没那么热闹了。   张由下朝回府,将张霖叫去了书房。父子俩面对面坐着,半晌无话。   张由看着儿子略微瘦削的脸,轻咳一声,开口问道:“在大漠如何?”   张霖恭敬接话:“很好……”   “碰上了这些事,差点还把命搭上,你却和我说很好?”张由反问,却见他没有任何反驳的意思,轻叹了一声,“好了,回来就好了。以后就好好待在云都,别到处乱跑,你也不小了。”   张霖默不作声,只是低头听着。   “皇上今日同我提起了你,说你见微知着、做事细心果决……”他抬头瞥了张霖一眼,“丰城太守之事,陛下显然不想让太多的人知晓,我们张家既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也只能受着。陛下近年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却把国事都交由宁王处理,我们不得不防患于未然。所以爹想着……给你安排一些事情做。于淮王或是你自己,都有好处。”   “爹……”   “行了,爹问你,同你们一道回来的那个姑娘,叫什么?”   张霖心里“咯噔”一声,半晌不答。   “怎么了?不想说?”张由看着他的面色,明白了几分,“一个乡野女子,也配你那么护佑她?”   “爹!”张霖喊了一声,“她不是……”   “好了!”张由皱眉打断他,“你们既有旧情,便延续着,未尝不是件好事。此事虽是烫手山芋,却也不能落到宁王手里。”张由说道,“如今韵儿身怀有孕,淮王还要顾着你姐姐,我们不能有半分疏漏。”   张由盯了张霖一会儿,长长一叹:“爹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回去吧。”   张霖沉默,终是一句话也没说走出了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要不再心疼一下常黎?   ☆、齐聚(二)   十月的云都,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还属品芳斋的赛诗会。届时文人墨客、才子俊杰齐聚一堂,一较高下。品芳斋更是座无虚席,观赛的人都挤到了街上。程息恰好赶上了最后一场比试,张霖知道任菁菁去闹了驿站,怕她再生事端,便疏通人脉,抢了个不错的位子,邀请程息出来观赛。   云都四公子之首的琢玉公子苏颐城曾以一首八言律诗《望云都》夺得第一届赛诗会的魁首,此次便被邀请来做了主审和出题人。都说苏颐城“貌比哀帝,才比白苏。”,这一句话不知惹得多少姑娘前来观看。品芳斋门口拥挤不堪,多半是些莺莺燕燕。   傍晚华灯初上,品芳斋点了花灯,奏了丝竹,舞娘们翩然而上,伴着音乐起舞。   “赶上了,赶上了。”任蘅捷足先登,坐在了正对台子的位子上。   “你走开。息儿初来乍到,你就不能让着她点?”张霖踢了任蘅一脚,任蘅无奈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得得得,给息儿让个座。程姑娘,请。”任蘅故意咬重“息儿”二字,笑瞥了眼张霖。   张霖不理他,径自坐下,替程息倒了杯茶,又递过去几盘点心:“你如果饿了先垫垫肚子,今夜品芳斋不上主食,只有些点心。你如果吃了还饿,等赛诗会结束了,我带你去别处吃。”   “我肯定饿,你带我去啊。”任蘅立马正襟危坐,一脸正色地对张霖说道。   “你回府吃去。你们家厨子要养你,手艺能差到哪儿去?”   任蘅没想到他会这么调侃自己,一脸震惊,正待反驳,只听见程息低低一笑,转过头去,见她正看着他们两个,便收起了架势,轻咳了几声道:“我们家厨子哪比得上你们家啊,什么时候你请程姑娘去你们张府吃饭啊?”   张霖听出了他言语里的戏谑,当下被噎住,他瞥眼看向程息,只见她认真地看着楼下的台子,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他回道:“你管这么多?”   任蘅嘿嘿一笑,将目光转向台上。   舞女已纷纷下场,品芳斋的掌柜上了台子对着大家伙行了礼,朗声说道:“值此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之夜,品芳斋在此举行云都赛诗会。在下袁裴芳多谢各位远道而来,还请诸位一同鉴赏我姜国才子的风采。”   堂下掌声如雷,程息看了一圈问道:“哪个是苏颐城?”   任蘅剥着核桃说道:“人家可是四公子之首,还是赫烜侯的门客。哪那么容易现身?指不定躲在的哪个雅间后头,出了题让人送出来呢。到时候我们看那个送题的小厮往哪儿走不就知道了?”   “欸,侯爷也来了?”张霖拍了拍任蘅,指着对面的雅间,虽说是隔着帘子,但熟悉之人还是能瞧清楚。   成华阳,赫烜侯。程息在心里默念着。   “侯爷旁边那个女子是谁?”任蘅问道,程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觉那身影颇为熟悉。   怀琳?   “夏怀琳。”张霖回道。   “呵,”任蘅冷笑一声,将核桃塞进嘴里,“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啊……这样也好,侯爷有了夏小姐,这云都四公子就要变成云都三公子了,那我岂不成第二了?”   张霖扯过他嘱咐道:“行了,侯爷来这儿的事情我们和袁掌柜先前都不知道,今天就当做没见过他们。”   任蘅收起视线,打开他的手说道:“我知道,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张霖叹了一声,又悄悄地看向程息,程息知其意思,微微地点了点头。   赛诗会已经开始,台上坐着两人,一位是白衣书生,另一位则是蒙面侠客,这搭配倒是令人觉得有趣。一小厮从二楼送下去一排竹签,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字。袁裴芳抽出其中一支念道:“江湖意气发,身世留名争。”   白衣书生看了眼对手,吟道:“红尘孤胆客。”   此句虽平常,但却将对手的气质写得淋漓尽致,倒是让在场之人暗暗称赞。   蒙面侠客半晌不语,他抬了抬眼,突然说道:“仗剑一书生。”   同书生一样是描绘对手,可侠客却又略高一筹,书生是书生,却不仅仅局限于文人一词。这倒是让程息想起了“千古文人侠客梦”这句诗,一时钦佩不已。堂下众人也是一致赞同侠客的诗句好,不由地点头。   突然,一清脆的女声自二楼响起:“无有对偶,何以成诗?”   众人闻言纷纷看向二楼,正是成华阳和夏怀琳所在的雅间。堂下的人看不清,不知其来历,一时议论纷纷。   女子毫不慌乱,平静答道:“书生已出上句,那么侠士便要依照书生的格局对诗。上句为‘孤胆客’,而下句却是‘一书生’,‘孤胆’对‘一书’。敢问可有对偶?”   众人一听却也觉得合情合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所言不无道理,”另一帘后传来男声,清越如玉鸣,“只是在下觉得这‘孤’对‘一’,‘胆’对‘书’并无不妥。书生说侠士‘孤胆’,所言事实;侠士说书生‘一书’,怕是调侃。再者,在下出题并未言明是律诗还是绝句抑或是诗句中的哪一联,所以,这位侠士平仄相对,词句对偶,句意风趣,应当是胜了这一局。”那人说完,堂内静了良久,突然爆发出雷鸣掌声,众人不住夸赞:“琢玉公子当真是才高八斗,能言善辩啊。几句话就把人说得哑口无言了。”   “琢玉公子——琢玉公子——”楼外的姑娘们略有听闻纷纷喊起他的名号来,一个劲地往里挤想一睹他的风采。   程息见此景象,问道:“这苏颐城是?”   张霖见她如此笑说道:“你若是看了三年前的赛诗会,就不会这样了。”   “对嘛,当年那才叫一个盛况啊。你知道为什么说他‘貌比哀帝,才比白苏’吗?三年前第一次赛诗会,赫烜侯坐镇主审出题,苏颐城一战成名,对诗对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啊,最后还作了一首《望云都》,你看品芳斋正堂墙上刻着什么?不就是他的《望云都》吗?”任蘅喝了口水,继续说道:“然后第二天,云都城哪儿哪儿都传着这句话。你想想昭哀帝是谁啊,百年难得的美男子啊;你再看看那个白苏,昭国雅言公子,啧啧啧,白家二公子,雅言公子,啧啧啧……怪不得啊,朝云姑娘……”任蘅说得滔滔不绝,摇头叹了好几声。   程息再次望向对面,轻念道:“昭哀帝……白苏……”   “怎么了?”张霖问道。   程息摇摇头回道:“没事,只是感慨……云都繁华,我从未见过……”   张霖笑了:“云都是个好地方,你会喜欢的。”   赛诗会一直持续到戌时才结束,人们意犹未尽,离开时嘴上还说个不停。任蘅怕父亲责罚不敢回去太晚,便匆匆离开。张霖陪着程息一路闲逛,夜市琳琅满目,多得是有情人。   二人一路相伴,却不说话,张霖侧目看了看她,花灯掩映下的程息眉目更加温和动人,他转过头轻咳一声:“上次与你闲聊,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程息不看他:“今时不比往日。当初你是常黎,而今却是张霖。”   张霖半晌不语,二人又是沉默地走了很久,夜市极为热闹,笑声吆喝声不绝于耳。   “你……们会留下吗?”张霖突然发话。   程息沉默良久,却只缓缓地说了句:“不知道……此事一了结,我们便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又是沉默。   良久,程息抿着唇,突然说道:“我……听说品芳斋有一种叫梅花糕的点心。”   张霖见她说话,便顺着接到:“是啊……不过得等到梅花开的时候才有,不知道那个时候你……”   两人见话题又绕了会来,不约而同地消了声。   “二哥,你看这个。”一个熟悉的声音钻入他们的耳朵,远看去,两人皆是一惊。   夏怀琳手里拿着一个银镯子正递给成华阳看,面上是明媚的笑容。成华阳看着她笑,替她买了下来,伸手就帮她带上。二人相携在花灯下,璧人一对。   程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张霖一把扯进了小巷子。   “怎么了?”程息低声质问。   “嘘。”张霖放开了她,示意她噤声,“不能让侯爷看见我们。”   “为何?”程息问道。   张霖蹙眉,叹了一声:“有些复杂……”他凑出去看了一眼,“等他们过去了,我们就出去。”   “嗯……”程息闷闷应了一声。   巷子很窄,二人几乎是贴身的,张霖比程息高出半个头,温热的呼吸拂面而来。   “张霖……”程息提醒他。   “嗯?”张霖不解,低头看向她,忽觉她的面庞近在眼前,不禁红了脸。他一仰头,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后面的墙,疼得龇牙咧嘴。   程息下意识地想伸手帮他揉揉,却生生收住。   张霖自己揉了揉脑袋,看着她笑道:“不碍事。”   程息转移话题道:“侯爷和夏小姐……大家都不知道吗?”   张霖看向外面,沉默半晌:“不说破罢了……”   程息抿了抿唇,继续问道:“为什么……是不说破?”   张霖转头苦笑道:“并不是每对有情人都是应该在一起的。”他往外看了看,“行了,他们走过去了,出来吧。”   他拉了程息一把,替她掸去身上的灰,抬手想理理她微乱的鬓发。   “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程息适时转头,径自向前走去。   张霖收手跟在她身后,什么话也不说,看着她的背影。   “你为什么不像任蘅那样?你不怕你爹责骂?”   张霖摇头笑道:“任蘅是嫡长子,又是家中最大的一个,下面还有个妹妹,任将军自然对他严加管教。我虽然是嫡子,却是家中最小的,平时大哥二姐惯着,也轻松些。何况,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程息却做没听见后半句,道:“二姐……我帮你写的那封信,就是给她的吧?”   “嗯。二姐与我一母同胞,长我三岁,待我极好。两年前她嫁人了,虽说还是在云都,但也很难见面。我外出游历,也只与她保持通信。”   程息脚步一顿,看向他:“只有她?”   张霖苦笑摇头:“息儿,你知道我看见子淼前辈和你们有多羡慕吗?母亲因生我而死,父亲忙于朝政,二娘对我冷淡,大哥专心仕途,曾经我还有姐姐,可如今这家中也是越发难熬了——”   程息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他,二人走至官驿门口停下,张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喊道:“息儿!”   程息回身,站在台阶上,身后是明月,夜风和顺,牵动着她的发丝和衣角。   “我当初希望你来云都,是想……想让你看看这个地方。可是……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他看着程息面色如旧,“我们能险中逃生,是因为我传书于我二姐,她……她是如今的淮王妃。”   程息抬眸看着他,眼里黑白分明。   “淮王是圣上第三子……所以……息儿,我不想瞒着你……”   程息看着月光下张霖的脸:“我明白。”她突然一笑,“可是张霖,你不必如此,该愧疚的人从来都不是你。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来云都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往后我遇到的事情也都是我自己的因果。而且……云都很好,我很开心。”   “当真?”张霖眼里突然有光。   “嗯,”程息点点头,“当真。”   程息回了屋子,储露一直点着烛灯等她,见她回来面色疲惫,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程息摇摇头,坐在了榻上。   “姑娘?”储露担心地走了过去,伸手想替她把脉。   “我没事……”程息苦苦一笑,拂袖道:“夜深了,你去歇着吧。”储露无法,只得回房歇息。   程息一个人坐在榻上良久,忽然找来包袱从里面翻出了一封褶皱的信。   “太守亲启”四字撞入眼睛。   程息打开信,“云出”二字赫然眼前。她一笑,手中的信几乎被揉成一团。   忽然窗户异动,程息转目一看,收好信,起身打开窗子。   甲子和辛巳跳了进来,两人身上的夜行衣已有些污渍和破损,想是赶了很久的路。   “我算了时间,想着你们也该到了。”程息替他们倒了茶,递了上去。   二人坐在凭几上,一饮而尽。   “姑娘,瞿大人派我们去查了太守的死因,事情有蹊跷……”甲子开门见山。   “说来听听。”   “我听太守府上的人说,自从送走於夫罗后,太守就鲜有出门,也没有看见他与任何人来往。我们问起当晚行刺之事,他们也未曾察觉任何异动。我们怀疑是暗卫所为,便翻了他的账簿,虽说有私业,但数目和盈利都不是很大,训练出的暗卫,也不可能像那晚一般厉害。”   “我们还看了太守伤口。”辛巳开口,“除了太守胸上的刺伤,他脖子上还有用绳子勒过的痕迹,所以我们怀疑……另有他人。”   “丰城之事太守并不是主谋,看来背后那个人,早就把他当做一颗弃子来用了……”程息暗自嘀咕。   “事情疑点太多,我们告知瞿大人后,大人便要我们赶来通知姑娘。还说以后就让我们跟着姑娘,还请姑娘收留。”甲子说罢,辛巳也跟着行礼。   程息一时错愕,赶忙将他们扶起:“你们别这样,是你们有恩于我,快请起。”程息扶起他们二人说道:“我也希望你们能留下,只是这些都得看你们自己的意愿。若你们只是为了听从前辈的命令而来投奔我,那大可不必……”   “姑娘,我与甲子皆是战乱孤儿,受瞿大人恩泽,能有一处安身立命之地。若说我们前来是为了大人的命令,那效忠于姑娘,则是我们自己的意愿。姑娘女中豪杰,有勇有谋,有情有义,我与甲子都十分佩服。今生未报大人之恩,便让我们在姑娘这儿偿还吧。”   程息看着他们两个不愿起来,又听辛巳方才慷慨之语,心下触动。她跪了下来,与他们二人平视:“今日二位慷慨之举,程息没齿难忘。日后定以赤诚之心相待,不负二位决意。”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物解锁! 每个人都有故事呀~   ☆、分道(一)   程息早起,便听见有人叩门。她开门一看,是驿站的小厮,后头还站了位妙龄少女,打扮得体大方,手上捧着个雕花木盒,笑盈盈地看着她。   “程姑娘。”小厮向她行礼,那女子也微微福身,体态容姿端正不倚。   “这位是大将军府夏小姐的侍女彤管姑娘。”小厮侧身让位,彤管上前行礼道,“姑娘安好。”   程息立马回礼,小厮退出庭院,剩下她们二人。   “姑娘里边请,请坐。”程息让她进屋,只见她轻轻地放下木盒,坐在了程息的下手。   彤管颔首道:“不请自来打扰了姑娘,还请姑娘不要见怪。”程息笑着摇头道:“我本就是个闲人,倒是姑娘,为何来此?”   彤管打开几案上的木盒,入目是件极美的曲裾,祥云暗纹,平金绣章,典雅大气,一眼便知是上品。   程息不解地看向彤管:“姑娘这是何意?”   “这是我们小姐的一番心意。程姑娘从凉州而来,路途奔波风尘仆仆,张三公子男儿心思也不会注意这些。因此小姐就想替您置办几件衣裳,却念及您是江湖出身,定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小姐思前想后,觉得做件曲裾带给姑娘您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也算是我家小姐对姑娘义举的钦佩了。”   义举?程息疑惑,只一词便知怀琳知晓实情,可她又是如何得知?   程息看了眼曲裾,面露喜色,却又为难:“这确是件上品,只是……宝刀配侠客,美衣也得需要美人去衬托。我实在不合适……”   “姑娘说出这句话可就是妄自菲薄了,您合适,再没有比您更合适的人了。”   “我……”   “姑娘。”彤管面色有些认真,程息看着她的脸收住了话,彤管突然笑道,“您就行行好吧,不交给您我可没法交差了。”   程息无奈地笑回道:“那就真的要辛苦姑娘了。”   彤管闻言一愣,眼里有一瞬的错愕旋即恢复,她遗憾地笑道:“唉,也罢。想来小姐也料到这个结果了。”她盖上盒子捧起,向程息福了福身,“打扰姑娘了。”   程息将彤管送至驿站门外,消失在拐角,便回了屋。彤管从拐角处悄悄探头,看见程息进去了,轻轻敲了敲身旁的马车,低声道:“小姐。”   “没收?”马车内的女子轻轻一笑:“倒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她可有说什么?”   “程姑娘说:‘美衣配美人,她不值得。’。”彤管转述。   夏怀琳咀嚼良久,轻嗤:“罢了,看来这衣服是送不出去了,我们回去吧。”   彤管应了一声,钻进了马车。   车轮滚滚,从驿站前驶过。程息隐在门后,看着那轩车离去。   来云都有些时日,月氏商队似乎与姜国往来得很是顺利。天气转凉,屋子里烧起了炭火,暖烘烘的,储露一边拨炭一边叹道:“姑娘,张三公子又命人送来了银骨炭……”   程息伏在案上写字,头也不抬地回道:“悄悄地分给百姓吧。”   “姑娘……”储露无奈地叹气,“银骨炭不是寻常人用的,您这样不也会让张公子知道吗?”   “我就是要让他知道,却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拂了张家的面子。”程息目光淡淡,“我永远不会如此待他,他也不必如此待我。”   “那张公子送来的银簪……”   程息想起怀琳手上的银镯子,良久答道:“还回去吧。”   “姑娘,储露知你心里决意。可张公子却是无辜的,姑娘心里不也明白吗?三公子与张由不同。”   “的确不同,可他们是父子。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程息收了笔,举起纸细细端详,上头写得密密麻麻。   大皇子,三皇子,夏家,成家,张家……   程息垂着眼,细细地看着,心中的乱麻慢慢理顺。她突然手一扬,将纸丢进了炭火中。宣纸打着卷,被火苗舔得焦黑,只在空中留下一缕青烟。   刘楚见她们二人在屋内,变进来坐下,问道:“怀琳的侍女来找过你?”   程息点头,储露沏了两杯茶递了上去,说道:“是来送衣服,真是奇怪。”   “没收?”   “嗯,没收。”   刘楚沉了眼,点点头:“怀琳你是最了解的,她试探你,不收就对了。”   程息端着耳杯,问道:“师父,你觉得……如今朝中有几人可能知晓丰城实情?”   刘楚反问:“什么意思?”   “皇上定看过那封信,明着没有说透太守通敌,可心里清楚得很。张霖、张家一直知晓此事,那淮王也一定是知道的。淮王乃成后所出,成华阳又是成后亲侄,想来也是知道。只是……”一句未完,程息话锋一转,“师父,夏家与张家向来不睦?”   刘楚看了她一眼,回道:“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八年前……已完全是剑拔弩张了。”   程息沉了眸,心中颇有触动,又道:“那夏家……辅佐的不是淮王?”   一语道破,程息茅塞顿开,她忽然明白那晚张霖所说的那句话,方觉悲凉,愣在一处出神,刘楚储露叫了好半日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刘楚问道。   程息苦笑摇摇头:“没事……只是想事情出了神。”   她面上没有波澜,只是望着屋外的夜空,星星点点。   夏怀琳回了府,将彤管遣了出去,一人待在屋内。她盯着几案上的衣服出神,想着想着突然觉得自己如此试探怕是被程息知晓了,脸上不禁热起来,心里也尴尬万分。她从父亲那儿听说了程息一事,便擅作主张送了衣服去。本想着姑娘家应该都喜欢这些物件,她可以借此机会认识认识程息,却不知她是个如此不卑不亢之人。怀琳心里踌躇,连彤管唤她也没听见。   “小姐,可别忘了侯爷约您酉时定安桥相见。”   “啊呀。”怀琳叫起来,“我竟忘了这事。快快,给我换身衣裳,那件嫣色花月纹绣的襦裙,还有新买的那对白玉梳插,快拿来。”   彤管一边替怀琳细细梳理着,一边看着镜中怀琳心急却又只能慢条斯理地描眉的样子偷笑。   “你还笑!早不提醒我?”怀琳秀眉一蹙,端庄中透出灵气。   “小姐还说呢,彤管都不知道叫了多少次了。小姐就只管自己想事情,半分也不理我。”   怀琳知道自己心不在焉,理亏不能辩驳,只能朝着镜子里彤管的影子瞪了瞪眼。   她从后门溜出,急匆匆赶到定安桥下,将彤管留在一边,自己走了过去。成华阳就立在桥心,俊逸的脸上映着灯火暖光,背后是长河皎月,真是吴带当风,芝兰玉树。怀琳悄悄地走近,从他背后猛地一扑,捂住他的眼睛,什么话也不说,抿着唇忍着笑。   华阳低低一笑,双手覆上怀琳的手,笑问道:“请问是哪家姑娘?”   怀琳不语,轻轻“哼”了一声。   “这位姑娘发体生香,颇为独特,不知用的是什么香?可否让在下替舍妹求些香料?”   怀琳听罢,生气地一甩手:“替舍妹求,你替哪个妹妹求?”   华阳一把拉过她圈住,在她耳边说道:“替你啊。”   “二哥!”怀琳面上飞霞,嘴上不依,甫一叫出声就后悔了。华阳揽着她笑道:“行了不闹你了。带你去街上看看。”   怀琳任他牵着,笑得开心。   “这几日都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些……”怀琳突然打住,笑容敛了回去。   “怎么了?”华阳关切道。   “二哥,你知道程息吗?”怀琳问道。   “张霖带来的那个姑娘?据说是子淼先生的弟子。”   “嗯,你知道的肯定不比我少。你说一个才十□□的姑娘能有这样的胆识可真是不容易,她就像……”怀琳轻咳了一声,“我在云都生活那么久,见多了那些官家小姐的做派,程息这样的姑娘还真是少。”   华阳不接话,等着下文。   怀琳看了他一眼,支支吾吾道:“我……我好像做了一件错事……”她将自己今日所为一一告诉华阳,说罢小心翼翼抬眼看着他。   “你啊……”华阳无奈摇头,“这个程息,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怀琳惊讶地看着他。   “上次赛诗会,她也去了,和张霖一起。她是张霖带来的客,张霖陪着她那还说得过去,可自那次后,她却盯上了琢玉。”   “琢玉?”   “嗯,琢玉很早就察觉了,不惊动她只是想看她到底想做什么?可奇怪的是,除了跟踪,她就没有什么别的动作了。”   怀琳显得极为好奇:“那她为何如此?不如我们借琢玉名义邀她去潇湘阁听曲吧?”   华阳看她神色不像玩笑,问道:“你当真决定结交她这个人?”   怀琳笑道:“嗯!我自有分寸!”   琢玉公子苏颐城曾有诗云“云间倚红醉潇湘,烟火百尝一品芳。”。说的便是云都的品芳斋和潇湘阁。若说品芳斋是以它的墨迹和佳肴闻名,那潇湘阁便是以它的美人和妙音着称。   潇湘阁头牌朝云姑娘,四岁通音律,六岁习琵琶琴瑟,整整十四载。如今双十年华,技艺超群,岁月人间的风霜雨雪,飞花秋叶,都是她的指尖乐音。   曾经的朝云姑娘每奏曲,必定以帘帐相隔。直至三年前,苏颐城在品芳斋一战成名,第二日便被朝云姑娘请入帐内听曲,这让平日里无事的云都百姓兴致盎然,将他们的事口口相传,甚至还撰了一本名曰《潇湘梦》的书在坊间流传。而当人们都翘首期盼才子佳人终成眷属之时,他们二位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仍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姑娘里边请。”侍女移开门,柔声道。   程息微微颔首致谢,进了雅间。   “你可算来了。”她甫一进入,便听见一人说道,声音端丽,细细一嗔。   怀琳倚靠在一处,瞥了一眼彤管,彤管心领神会,上前将程息引到她侧席。   “前几日下帖,还怕姑娘不来呢。”   程息笑着摇了摇头:“夏小姐好意,我又怎会推辞?”   “那便好。”怀琳笑着看向座中其余二位道,“这位是赫烜侯成华阳,这位便是琢玉公子苏颐城了。”   夏怀琳一语毕,便看见程息毕恭毕敬地起身行礼,忍不住打趣道:“程姑娘可别行礼了,他们年龄也不比我们大多少,你别管那些礼数。”   程息行完了大礼,浅笑道:“三位皆是贵人,程息一介草民,这是理所应当的。”   夏怀琳听她此言,知道自己调笑太过,轻咳一声:“姑娘这几日在云都可还习惯?”   “一切都好。”   “可去看了菀江夜景?还有品芳斋的赛诗会?”   “都去看了。”   “那可就只差在潇湘阁听曲了。这阁里的朝云姑娘精通音律,一曲谪仙,你可万不能错过。若不是琢玉的面子,我们今日还见不到朝云姑娘呢。”   程息早已看见静坐一旁的苏颐城,只一眼便觉不凡。   云都四公子中,若说张霖是晴空艳阳,任蘅是谦谦绿竹,成华阳是皎皎朗月,那苏颐城就是蔽日月之云,摇绿竹之风。都说他“貌比哀帝”,程息从未见过昭哀帝,但她和天下所有人一样,都知道他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美男子。她看见苏颐城,忽然觉得昭哀帝就应该是他那个模样。一袭暗纹白袍,墨发高束,腰间玉佩在日光下闪着温润的光,连着他整个人都像一块刚雕琢完的美玉。   “琢玉也是为了答谢夏小姐在赛诗会上的手下留情罢了。”苏颐城笑着作揖,腰间的玉佩碰在几案上,声音颇为好听。   屋内暗香浮动,帘后渐闻环佩叮咚,裙裾迤逦之声。一女子抱着琵琶在帘后停住,身形窈窕婀娜,影影绰绰。她微微福身,低低一笑:“让诸位久等了。”她轻巧地坐下,素手扶着琵琶,声音沉缓,娓娓道来:“湘妃泪,商女花,云广月荒疏。未央柳,潇湘竹,凄凄寒星渡。楚细腰,汉飞舞,君莫笑罔顾。”   夏怀琳凑了过来向程息解释道:“朝云姑娘每弹奏前都必先念这段词,很多人都猜不透这背后的意思,只有琢玉猜对了。”   程息朝苏颐城看去,只见他神色平静地看着帘后的美人,毫无波澜。   “不知各位想听什么曲子?”   “听闻朝云姑娘近日谱了新曲,不知叫什么名字?”怀琳问道。   “望云都。”女子声线悠悠,和煦如风。   “望云都?”怀琳语气里带着惊讶和惊喜,偷偷瞥了琢玉笑道,“那就这曲吧。”   朝云颔首,信手拨弄,琵琶之音如圆润的玉珠落入泉水,袅袅而来,似山间清风,水中明月,忽又急转直下,当心一划,犹如漫天绚烂烟花齐齐炸开,又悄悄落入人间灯火。   一曲毕,朝云收了手,对着他们微微鞠躬,眼神却不经意地瞥向琢玉。   忽然,一阵响亮突兀的掌声从门外传来。屋内五人回头却见任蘅和张霖已走了进来。任蘅见着他们还是往常做派,笑嘻嘻地没正经。张霖看此光景,错愕地看向任蘅,问道:“你说来听曲,这怎么回事?”   任蘅却不理他,嬉皮笑脸地夸道:“朝云姑娘的曲子当真是绕梁三日,余音不绝啊。”他看向一旁的程息,觑着眼睛笑道:“姑娘真是好福气,我们带着您去看赛诗会,您又让夏小姐来请您听曲儿。这云都,是个好地方吧?”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其实也还好,不是很虐……   ☆、分道(二)   任蘅却不理他,嬉皮笑脸地夸道:“朝云姑娘的曲子当真是绕梁三日,余音不绝啊。”他看向一旁的程息,觑着眼睛笑道:“姑娘真是好福气,我们带着您去看赛诗会,您又让夏小姐来请您听曲儿。这云都,是个好地方吧?”   怀琳听他话里夹枪带棒,心里顿起怒气,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冷声道:“任公子这话倒是错了,是我请程姑娘来的,程姑娘肯来是赏脸。倒是你们二位,这是不请自来吗?”   “若有‘不请自来’一说,便得有主客之分。这里是潇湘阁,朝云姑娘乃是这里的主人,她未曾言语一句,夏小姐倒是先反客为主了?”任蘅调笑。   张霖刚想解释误会,只听怀琳冷笑一声,她从蒲团上站起,端站着道,“你别想将此事推给朝云姑娘让她难为,本就是我们之间的事又何必扯上别人?”   “诸位……”程息突然站起,对着众人福了福身,“出来有些时候了,今日闻朝云姑娘一曲,实属幸运。若来日还有机遇,再来拜访,先告辞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雅间。   “息儿……”   “程姑娘……”   张霖和怀琳几乎同时跑过去。彤管一把拉住怀琳,低低一喊,“小姐!”   怀琳转头看向她,停了脚步,回过来看见张霖已冲出了雅间。她盯着任蘅,鼻子里一冷哼,转身行至帘前,对朝云行了礼,抱歉道:“本是怀琳邀姑娘前来奏曲,不承想却闹得如此难堪,实在过意不去,还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朝云赶忙起身回礼:“夏小姐言重了。”   怀琳看了眼站在身侧的华阳,抿唇不语。   “走吧。”华阳从彤管手中接过毛领斗篷替怀琳披上,“彤管,先带你们家小姐出去,在马车上等我吧。”   彤管应声,搀着怀琳出去。   华阳见门移上,一改方才柔和之色,眸光里带着凛厉:“琢玉和朝云姑娘先回去吧。”   苏颐城笑着起身,撩起帘子,轻扶着朝云道:“走吧。”朝云抱着琵琶,一语不发地随他入了后堂。   “侯爷有什么想说的?非得把人都赶走了?”   华阳笑道:“难道不是你想说什么?”   任蘅回道:“我们要说的话,侯爷怕是早就知道了。今日我只多说几句,您是淮王的表哥,该站何处您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夏家一直是皇上扶持的宁王党,丰城一事是块肥肉,到时候您可别为他人做了嫁衣。”   怀琳在马车内等了良久,终于看见华阳出来。小厮见了忙迎上来:“侯爷,您可算来了。”   “去夏府。”华阳命令道。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怀琳看着他,伸手替他揉了揉眉心,温言道:“别老是皱着。”   华阳将她的手拢在自己手里,宽慰笑道:“我没事。只是今日没能让你听得尽兴,我们下次再来。”   “嗯……”怀琳心不在焉地回道,想着刚才的事喃喃说,“没听成不算大事,只是……”   华阳道:“你放心,我看这个程息不是个糊涂人,应当不会曲解你的。”   “我是真心想交她这个朋友,便求了琢玉请朝云姑娘来。我之前本就做了错事,如今好意相邀,却被他们两个这样一闹……”   华阳知她心里难受,轻轻揽过他:“她能够在丰城揭了太守的罪,便不是一般人,放心吧。”   怀琳轻叹一声,点了点头:“任蘅他……同你说了什么?”   华阳沉默良久,他看向怀琳,只见她也这么看着他,无奈地笑道:“陈词滥调了……你我还不习惯?”   怀琳蹙着眉,心疼道:“他们怎么老说这些糟心的话……还嫌你的事不够多吗?”   “我的事多,还不是因为有你?你可是我最大的麻烦了。”   怀琳打他:“那也是你自己招惹的!”   “是啊,我自己招惹的。”华阳笑着回道,也不还手。   怀琳倚在他身上,叹道:“还好有你,不然……我怕是熬不过那些日子。”   华阳揉了揉她的脑袋:“怎么会?我的怀琳可是个坚强的姑娘,就算没有我,也可以过得很好。”   怀琳又打他:“怎么?想把我丢了?”   华阳笑:“丢哪儿去?如果想丢,当初何必在林府把你捡来?”   “你才捡来的呢!”   华阳看着她,笑着不计较。   程息一人从潇湘阁出来,只想快点回驿站,突然有人将她用力一拉,一把拽进了小巷子。   她知道是谁,猛地反手一击,掌风遒劲,张霖出手硬生生接下,右手忽然麻痹没有任何知觉。   “息儿……”   “闭嘴!”程息尖声一喊,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张霖一愣,半句不言。   程息看着他,眼里的冰霜突然化成了浓浓的凄楚,她突然笑出声来:“张霖,借此别过吧……”   早该知道知道你我是陌路,不如趁早来个痛快。   “你误会了……”   她未等张霖说完,又冷声道道,眼里的冰霜看得张霖浑身一颤:“从今后,你若想利用我为淮王讨一功你便利用,你想挣得一些名头你便挣,我也不会就着你我昔日情分而任你摆布。从此大路迢迢,你我各走一道吧。”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顶着锅盖跑!   ☆、面圣   姜国正值建国之初,国力薄弱,便一直休养生息,内自发展,少与邻国交往。何况襄姜两国本就交恶,姜允之间又横亘着高耸的乌断山脉,如此一来更是没有来往。四国之中如今国力最为强盛的便属月氏,此次月氏主动来访还提出互市之约,不得不说让坐在上头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前几日朝廷邸报发出,明确了互市条例,宾主尽欢。程息听闻此事,还去了街上看,场面当真是热闹。她看着,不禁想起了在丰城与张霖的初遇,一时气喘不过,匆匆离去。   月氏前脚刚走,皇上身边的孙公公就带了人来驿站传话,说要召他们进宫。   程息跪着听完口谕,拳头紧了紧,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先生和姑娘不急,左右也得等皇上下朝。二位便先在驿站休息片刻,等到了时辰老奴再领二位进宫。”孙奇笑着说道,进退得体。   “有劳公公了。”程息微微欠身。   孙奇上下打量着她,笑道:“姑娘言重了。”   刘楚瞥了他一眼,转身就走。程息知道师父性子,无奈地向孙奇行了礼,忙追上去。   “师父……”程息轻轻喊道。   刘楚不言,眉头紧锁,良久长叹一声:“霏儿啊……以后的路你可得自己一个人走了。”   程息掩下眸子,点了点头,只听见后头有人喊道:“程姑娘。”她转头一看,竟是怀琳和彤管。   二人匆忙上前,向刘楚道了声万福。刘楚看了怀琳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怀琳见他走远,这才放松下来,对程息笑道:“姑娘可是要进宫?”   程息心下犹疑,惊叹怀琳消息灵通,又听她说:“父亲早知此事,我听了便来找你了。”她将程息拉进屋里,命彤管将一个木盒放在几案上。   程息一眼便看穿了,正要推辞却被怀琳制止住:“姑娘,先前是我不好。不瞒你,我起初是有试探姑娘之意,可我并非有意冒犯。此后邀姑娘听曲,也是真心想要弥补那日过错,结交姑娘这个朋友。可是那日……我心里始终过意不去,难得有此机会,还请姑娘不要再推辞了。”   程息盯着那木盒,突然一笑:“恭敬不如从命了。”   怀琳如释重负:“你可算收了。”她打量着程息,道,“姑娘此番是进宫面圣,也需得好好打扮打扮。”   彤管打开木盒子,只见里面除了衣裳外还多了几个匣子,将其一一打开,内里装着白玉梳插、簪、耳珰,程息瞟了一眼,不说话。   未等她反应,二人便将她拉到妆台前,青丝微拢,堆叠小山,玉梳镌刻细腻,质地润滑,插在发间煞是好看。一袭牙色广袖长袍,衬得她纤腰婀娜。梳妆毕,程息犹如脱胎换骨,整个人如同月华洗练一般清透娴静。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一瞬错愕。   不行,太像了。   “快让我瞧瞧。”怀琳撺掇道。   程息佯装无措地转过去,笑道:“我从未如此打扮过。”   怀琳满意地点点头:“这身行头适合你。”   三人正当玩笑之际,屋外响起孙奇的声音:“姑娘,时辰差不多了。”   程息开了门,孙奇甫一见她如此,不禁夸道:“哟,姑娘这身打扮咱家都快认不得了。”   程息对着他浅浅一笑,转头看了眼怀琳。怀琳示意她快走,她欠了欠身,回身随着孙奇走了。   怀琳在后头看着她的背影,不禁微微蹙眉。   长安街上熙熙攘攘,车舆一路通畅。程息端坐着,眼睛却不自主地看向窗外。   步辇渐停,他们二人下了车,入目皆是巍峨高墙,森严高峻。   为什么小时候不觉得呢?程息眯着眼。这里曾只是他们那帮孩子玩耍的地方,皇宫也只是亲人们住的地方罢了。她曾抱怨这地方实在是太远,要见哥哥姐姐们一面实在不容易。那时的皇后娘娘抱着她说要她嫁进皇宫来,被兄长听见,一连好几日堵着她,不让她进宫。如今想想,恍如隔世。   “皇上歇在温室殿,还请二位随咱家来。”孙奇说罢,便转身带路。   温室殿的台阶极多,程息觉得怎么也走不到头,云都十一月的寒风,吹得她有些发冷。   “请二位在此等候。”孙奇进了温室殿,留下他们二人。   刘楚看了程息一眼,轻叹一声,默然不语。   不一会儿,孙奇走了出来,对着刘楚行了礼道:“子淼先生,皇上宣您进殿。”   寒风瑟瑟,天边的云摇摇欲坠。程息一人立在殿外,不免有些寒冷孤独。她拢了拢袖子,深呼一口气,继续等着。   “殿前所立何人?”一女声从后传来。   程息回头,忽见一身姿端丽的女子,云鬓凤钗、丹唇柳眉,梅花钿隽在额心,艳丽不妖,甚至带着点慈悲像。   程息的记忆泉涌而来,一股酸涩冲上鼻尖,她连忙跪下行礼:“民女程息拜见永嘉公主。”   尹安歌扶起她,问道:“你是子淼先生的弟子?”   “回公主话,正是。”   尹安歌瞥了眼大殿,又看向她,见她身形单薄,面色略白,便将自己的手炉塞在她手里,感受到她的体温,笑道:“手倒还是热的。”   “公主……”程息刚要推辞,安歌却对着身侧的侍女说道,“紫砚,我们进去。”   程息收了声,欠身侧让。   温室殿比外头暖和,今日却显得有些闷热。安歌款步而来,见刘楚跪在殿前,身周奏折凌乱不堪,显是从堂上砸下来的。她掩了眸子,一一拾起,递给孙奇便在刘楚身侧跪下行了大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皇帝本在气头上,见着女儿心中怒气平了几分,缓和了语气说道:“起来吧。给公主赐座。”   他也不管殿下还跪着的刘楚,自顾自地同女儿说话:“今儿个天这么冷还过来?”   安歌低头笑道:“天气愈寒,儿臣特地给父皇炖了滋补药膳,想拿来给父皇尝尝。”   紫砚将食盒递与孙奇,安歌又开口道:“今年冬天可比去年冷多了。”   “是啊……你看看这些奏折,都是说入冬太早,粮食收成不好……。”皇帝揉了揉太阳穴,看向安歌,“外头这么冷,出来不知道带个手炉?紫砚……”   “父皇别怪她,儿臣原是将手炉带出来的,只是来时在殿外看见一姑娘立在寒风中,儿臣不忍心,便给了她。那姑娘可是父皇召来的?”   皇帝蹙着眉,看了眼殿下的刘楚,冷声喊道:“孙奇,把他带下去。”   “是。”孙奇躬身应道,连忙下了台阶走到刘楚身边,“先生,请。”   刘楚冷哼一声,起来也不行礼,转身就走。   皇帝见他如此,又要发作,安歌赶忙劝住:“父皇快尝尝儿臣的药膳,可有母后的风范?”   皇帝听了,生生忍住了脾气坐回榻上,也不动那食盒。   程息被孙奇领了进来,递过手炉,跪下道:“民女程息拜见皇上。”   皇帝瞧她低眉顺眼的样子,怒气消半,靠在榻上,觑着眼看她:“程息……你说说,你怎么拿到这封信的。”他举起放在几案上的信,上头写着“太守亲启”。   程息低着头说道:“太守为月氏商队饯行,民女乔装成瞿府侍卫潜入太守府,获得此信。”   “你怎么就知道他有这封信呢?”   “民女不知,只是搜屋时无意间得到的。”   皇帝坐在高堂上,一语不发,眼神凌厉,又问道:“你们水云阁,本是去丰城义诊,如何会涉及此案?”   “太守下蛊被草民们察觉,后火烧客栈,意图杀人灭口。”   皇帝皱眉,眼里情绪分辨不清:“那我问你,他有何理由下蛊?”   殿内沉默良久,只余水斛滴漏之声。   “太守存蓄叛国之心久矣,襄国主动示好,太守便献丰城以表忠心。”程息声音沉静,没有半分波澜。   安歌听罢大气不喘,她虽对丰城之事有所耳闻,却也仅限于太守渎职,不承想还有此等隐情。   “你怎么就肯定这封信是真的呢?若是瞿义扬觊觎太守之位,算计太守和你们也未为不可。”   程息乍听此言,浑身一冷,她从没想得如此深过。   “瞿大人……不会如此。”   “你就这么肯定?”   “是。”程息只说一字。   皇帝坐在堂上,审视着她,良久道:“你缘何跟着刘楚?”   “回皇上的话,因母亲亡故,替父报恩。”   “父母是谁?”   “母庄南吴氏,父庄南……程放。”   皇帝蹙眉,又质问一遍:“你说你父亲叫什么?”   “程放。”   尹安歌眸露惊讶,心中不定,惶惶地看向程息,忍不住问道:“你,你是……程将军的女儿?”   “是……当年父亲战死沙场,民女还未出世。而后常听娘亲提起师父,说他曾救治过父亲。如今,母亲仙逝,便寻师父前来报恩。”   皇帝听罢,不置可否。   “我听说当年程夫人执意守着程将军的墓,怎么也不愿意进京。如今你倒是来了,这样也好,父皇多年的心结也能解开了。”安歌叹道。   “多大了?”皇帝问道。   “回皇上,十九了。”   “十九了……这么多年,不管是程放还是你们母女二人,朕亏欠得都太多了。如今丰城之事未果,你也来了云都,便在云都住下吧,不必再跟着刘楚了。”   “是……”程息微微一愣。   “程姑娘在云都想必还不太熟悉,不如就住儿臣宫里吧,如此一来儿臣也可照顾程姑娘。”   “这孩子出生江湖,宫里的规矩反倒束缚了她。”皇帝说道,“我听说你与夏府千金甚是熟悉,可有此事?”   “夏小姐为人和善,对民女确是十分照顾。”   皇帝颇为满意地点点头:“怀琳这丫头不比一般闺秀,你和她必定聊得来。况且夏思成夏将军当年与你父亲也甚是交好,把你放在夏府,你父亲在天之灵,定会放心。孙奇,把人带下去吧。”   孙奇程息领旨起身,安歌见状,也行了礼同他们一起出去。她见程息要上步辇赶忙叫住她:“程姑娘留步。”   程息放了脚步,对安歌行礼:“公主有何吩咐?”   安歌看着她,放低了声音缓缓说道:“云都不比其他地方,人太多了,走在街上,姑娘自己小心些。”   程息心中微动:“多谢公主提点。”   安歌望了眼坐在步辇中的刘楚,对她说道:“回去吧。”   北风在庭院里打着转地吹着,安歌看着步辇越过重重宫门化作零星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安歌是个特别温柔姐姐,我特别喜欢她!   ☆、听雪(一)   驿站外候了辆马车,祁连之见他们回来便迎了上来,抱拳道:“先生,姑娘。”   “皇上叫你来送我?”刘楚问道。   “送?师父……皇上那么着急把您送走?”程息急着问。   “皇上说丰城蛊虫一事,留下姑娘一人便可。”   “在我们进宫之前他就已经做好打算了。我留在这儿一日,他便不安宁一日,早晚都得送我走。”刘楚转向祁连之,“待我去收拾一番,便跟你走。”说罢,径自走进了驿站。   “师父!师父!”程息急忙追上来,“师父……”   “别追了。”刘楚停下脚步,“我让储露留下来照顾你,日后何去何从全凭你自己做主了。”   程息看着他走进屋子,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庭中。   “姑娘。”储露从屋里出来,给程息披上红罗斗篷,“外头冷,别杵在风眼上了。”   程息拢了拢大氅,苦笑说道:“储露,我们要搬去夏府了,夏府与林府,只隔一条街啊……”   祁连之带着刘楚离开,将他送往离云都千里之外的虞城,离开了这个是非地。他们前脚刚走,夏府的人后脚就迈进了驿站。彤管跟着一男子匆匆进到他们房间,行了礼。程息看见她,便从行囊中钻出来迎接。   那男子开口问道:“二位姑娘,可都收拾妥当了?”   程息一愣,回道:“马上就好。您是……”   “在下姜束。”   “这是我们将军的弟子,姜束公子。”彤管详解道,“我们小姐听说姑娘要来府上住,便忙催了我过来接姑娘。”   “有劳了。”程息回礼。   姜束又说:“马车皆已备好,姑娘们若收拾妥当了,便来驿站外寻我们。”   二人出了屋子合上门,程息撂下包袱,悄悄地开了窗,甲子辛巳翻入屋内,没有一点声响。   “日后我便在夏府生活了。夏府不比驿站,那里戒备森严,你们不要冒险,往后若是需要交递消息,就去外头。”甲子辛巳默然点头。   夏府未改旧模样,只是庭院里的一棵老槐树郁郁葱葱,枝头已经伸到了府外,落了一地的枯叶。马车渐停,门房迎了上来将他们接近府内。   院内下人扫着枯叶,见着他们纷纷行礼退让。空枝的梅树立在寒风中,程息看见,掩下了眸子。   “小姐。”彤管一眼便看见了等着的怀琳,笑着跑了过去。   怀琳几步上前,对着姜束行了礼,靠近程息轻轻说道:“一会儿先去见我爹,然后再去看你的住处。”   程息浅浅一笑以示感谢。   夏思成在屋里听见声响,放下书卷道:“回来了?”   怀琳与姜束跪下行礼,程息和储露也齐齐跪下叩拜。   夏思成点点头:“起来吧。”他抬眼,“程息?”   “正是晚辈。”   “旁边这位是?”   “回夏伯父的话,是师父的大弟子,楚楚姑娘。”   夏思成起身将她们扶起,仔细看了看程息。十九岁,本是个花一样的年纪,可她的眼里却有岁月烙上的化不开的浓愁。夏思成叹了一声,对程息说道:“这么多年,辛苦你了。皇上既已恩赏,你就在这儿住下,别拘束了自己。”   程息福了福身:“多谢夏伯父。”   “让阿梧带你们去瞧瞧住处吧,下去吧。”   四人从屋里退出,姜束行了个礼什么也没说便回了军营。程息看着他,转头问道:“你师兄……从来都是这个性子?”   怀琳宽慰道:“他对谁都这样不亲不疏的。你别多想,不是故意针对你的。”   夏思成乃当朝大将军,府邸两度扩建才有了如今的规模。回环曲折,庭院错落,亭台水榭点缀其间,山水交亘,在如此诗意之院里竟也辟出一块练武场,样样俱全。   “真没想到你竟是程将军的女儿,为何一开始不明说?”   程息笑了:“为何要说?我本意只是为了丰城之事,并不是要奢求什么。如今皇上问起,我定不能欺瞒,便只有如实相告了。”   怀琳点头会意,她看着眼前景色,指与程息看:“这些庭院皆出自我娘手笔。她说初建的夏府粗陋,住不惯,便自己画了图纸找人来改建。”   “夏夫人曾是昭国何家赫赫有名的才女,这些园艺应当是不在话下的。”   怀琳听了此言,敛了笑,转身说道:“息儿你可能不知,我娘……不喜他人谈及过往,尤其是她的母家。你日后……可别在她面前提起此事。”   程息心下了然,面上只是淡笑。   “就是这儿了。”怀琳将她们带到屋前,“这里的院子宽敞,又离练武场近,我想你们住这最合适不过。”   程息储露踏进屋子,环顾自周。屋子被一分为二,设有两榻,皆由镂花屏风阻隔,一张几案放在正堂前,两边是十五连盏烛塔,琉璃点缀在帘上,阳光下闪着温润绚丽的光。   程息回头答谢道:“这间屋子很好,有心了。”   “我的屋子在那儿,若有事便可寻我。快些安顿吧。”怀琳将她们送入屋子便走了。   程息二人将包袱放下,储露往几案上倒了杯水递给她,问道:“皇上就这样把我们安排进来,似乎有些……太顺利了。”   程息接过茶盏说道:“于皇上而言,我们是不是真的程放后人并不重要,他要的只是个身份罢了。况且师父曾随皇上征战天下,救治了不少人,在朝堂上也是颇有声望,有他出面,让别人信服我是程息并不难。只是将我带回的明明是张霖,这事原该张家揽,皇上却将我推给了夏家。看来……皇上并不待见三哥……”   “姑娘的意思是……皇上注重宁王,并一手培养?”   “宁王母亲孝懿皇后乃皇上原配妻子,去世得早,皇上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些事我小时候就知道了,三哥也是因为这个才一直如此努力,想要得到皇上的青睐,好让自己和成皇后在他心里有一席之地。可如今看来,并没有成功……”程息转着手里的茶盏,缓缓说道,“三哥多得是武将,曾经与皇上征战天下之人多倾向于他;而宁王多得是文臣,在军中势力薄弱,若宁王能够查清丰城一案,不仅是对瞿大人,对我这个程放后人,对‘鬼医’刘楚都是莫大的恩馈与交待,军中信服他的人自然会多。丰城一案不管结局如何,都是一块肥肉,皇上就这样把我扔进了夏府,显然是根本不在乎三哥的感受抑或是在警告他。三哥的势力培养得越大,皇上就厌恶他,越亲近宁王。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那小姐接下去作何计较?”   “进了夏府,我们与党争,怕是脱不开关系了。为今之计,我们只能走好自己的路,日后如何,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听雪(二)   “嗯?息儿你还想去趟潇湘阁?”怀琳听程息一言,放下手中的针黹,笑道,“也好,上次我们也没能听得尽兴,《望云都》的曲谱我也没问朝云姑娘拿来,我们就再去一次。”   “听闻朝云姑娘年少成名,在云都十分受人欢迎,我们……”   “放心,我们不是有琢玉嘛!”怀琳抿着唇笑,“琢玉是朝云姑娘的座上宾,云都人人皆知,他又是二哥的门客,我们倒是可以常常沾他的光。”   程息听他提起华阳,心下怅然,转移话题道:“我听有人说起,琢玉公子是三年前来云都的。”   “是啊,品芳斋第一次赛诗会,舌战群儒,拔得头筹,风光无限。他是云都少女日里夜里都要想着的人,云都权贵们也竞相与他交好,若不是朝云姑娘与二哥,可有他苦头吃。”怀琳拿起针黹仔细地绣着,竹子已渐成形。   程息看了眼她的绣帕,笑着回道:“想不到他果真那么厉害。”   “‘貌比哀帝,才比白苏’,也不知是谁想的这两句话,竟无人反驳。”怀琳将线头打了结,找来剪子剪。程息顺手帮她抓住绣花撑子,怀琳微微一愣,旋即一笑将线给剪了:“多谢。”   “那琢玉公子来云都前,是做什么的?”程息将撑子递给她。怀琳拿下绣帕叠好放在几案上:“读书人呗,还能做什么?千里马,总是希望遇见伯乐的。”   云都在姜国之北,冬日来得甚早,夜里北风呼呼地刮着,吹得门窗作响,程息伏在榻边,就着微弱的烛光看着甲子送来的消息。   “苏颐城,徐州宁泉人,父苏望,母卢氏……耕读世家……母早亡,父于安明十五年因病逝世……”她细细往下看,更多的是苏颐城来云都后的事迹。程息叹了一口气,将纸头丢进火盆,正欲吹熄烛火,储露走了进来。程息起身问道:“何事?”   储露将手里的汤婆子塞进程息的被窝,又替她掖了掖被角:“现在才想起来云都的冬天不比虞城,要更冷些。给姑娘灌了个汤婆子,夜里可以睡得安稳。”   程息往里挪了挪,掀开被子道:“你也进来吧,我们一起睡。”   储露吹灭烛台,钻进被窝,程息匀了些被子给她,两个人就这么躺着,听着窗外北风嚎叫。   “储露……”良久,程息开口,“我往后的路不会好走,但是我答应你,你也得答应我,我们两个至少得活一个……”   储露叹了一口气:“姑娘既放不下夫人,又何苦来呢?”   “我放不下母亲,可我也放不下心中的执念。我会拼尽全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会拼尽全力去活下来。你得答应我。”   储露半晌无言,又是一叹:“姑娘还记得储露是如何活下来的吗?两次。一次是乱葬岗,还有一次是林府。储露身为医者,深知生来不易,林家救命之恩和师父的教育之恩储露没齿难忘。所以今生,无论姑娘要做什么,储露都会陪着姑娘。”   程息听罢一笑,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脑袋:“傻丫头。”她忽然想起方才所看的消息,问道:“欸,你外出行医时,可有去过徐州宁泉?”   “去过,怎么了?”   “那儿是怎么样的?”   “不算富足,但百姓也能自给自足、安居乐业,流寇疫病也不多。”   “如此说来,要出苏颐城这般的人,也不是不可能。”   “姑娘可有什么发现?”   “琢玉公子苏颐城是徐州宁泉人。父母双亡,三年前他父亲还是新丧,可他却没有守孝反倒来了云都。若是一般读书人,必定将这些礼节看得极重,可他却不为所动。战争方歇,百废待兴,若是出身乡野草莽之人,大多不会专攻经史,更别提像他这般精通的了……”程息讲了一半不再往下说,“算了,与其在这儿瞎猜,不如再去见一见的好。”   天地一夜白头,云都是铺天盖地的雪华,纷纷扬扬散满人间。   程息已多年未见雪,早起才发现云都已是银装素裹,心里雀跃了一番,披上红罗大氅,和储露两个人牵着手在雪地里印上了第一个脚印。   怀琳从自己屋里出来,上下裹得极为严实,她捧着手炉绕过走廊,看见她们二人在雪地里闹得开心,便从狐裘里探出脑袋喊道:“你们当心摔了。息儿,今日我们去潇湘阁,快些准备准备。”   云都街上的雪更厚,行人稀疏,店铺也是开得稀稀拉拉。   程息叹道:“云都的雪可真大。”   “今年冬天可比往年更冷,雪也厚了不少。我还小的时候,就喜欢雪天骑马,看着马蹄踏雪,竟觉得十分快活。”   “怀琳会骑马?”   “我还会射箭呢。”怀琳面上露出鲜有的自豪,“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别的不说,但是这射箭,当今云都哪个公子哥比得过我?”   程息一听也笑着回道:“那不如,我们挑个日子比比如何?”   怀琳惊讶,难掩兴奋,面上飞霞,笑说道,“及笄之后我便再没碰过弓箭,正是手痒。今日得你一言,正中我下怀。”   说话间,马车已停,潇湘阁的下人迎上来将他们接了进去。朝云的醉倚轩里暖炉烧得旺,二人又饮下几杯热酒,身子有些燥,便脱了外衣坐着。   苏颐城从里间出来坐下,笑道:“虽说你们无论何时都可以来,可这大雪天的,怎么也有兴致?”   怀琳一看是他,调笑道:“怎么,只许你来,还不兴我们来讨杯酒听个曲了?”   “怎么会呢?”朝云转出身来,拢着温婉的发髻,斜簪着珠花,抱着琵琶款步而来,身后的侍女端着盘子跟着。她朝侍女点了点头便自行坐下。侍女端着盘子递到颐城面前,他笑着拿起上面的玉佩带在腰上。   程息看得清楚,上头隽着篆刻的“苏”字,她抚了抚鬓间的玉簪,心头突然一跳。   “不知各位,想听什么曲子?”   怀琳看向程息:“息儿想听什么?”   程息笑笑说道:“我也叫不出名字,只是旋律记得清楚,觉得煞是好听,不知朝云姑娘是否听过?”   “姑娘可会哼唱?”   程息又笑:“也就记得几句罢了。”她并未将词唱出来,只是轻轻地哼着那昭国摇篮曲的调子。   苏颐城右手摩挲着玉佩,突然一滞,望了眼帘后的朝云,她也是有一瞬的错愕。   她笑着开口道:“恕朝云寡闻,未曾听过这曲子,还请姑娘见谅。”   程息收回目光道:“只怕是我记得太少,难为朝云姑娘了。”   “不如妾身为诸位弹奏一曲《寒梅弄雪》,也是应景的。”朝云的琵琶轻拨,恰如雪落梅梢,清冷如玉碎,听得让人揪心。   屋外的雪已经停了,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苏颐城将她们二人送至门口,怀琳见他不一起走,便调笑道:“也怪不得他人编排你和朝云姑娘,真是像极了一对神仙眷侣。”   “若说神仙眷侣,夏小姐可别忘了侯爷呀。”苏颐城笑道。   怀琳面上一红,匆匆行了礼便要回车,程息一把抓住她问道:“你可还记得要问朝云姑娘讨要乐谱一事?”   怀琳“哎呀”叫了一声:“我给忘了。”   “我替你去吧,你就回车里呆着别再受风了。”   怀琳笑得开怀,连连谢她。   程息转身进了潇湘阁,快步追上苏颐城:“苏公子请留步。”   苏颐城回身一见是她问道:“姑娘可是落了什么?”   “怀琳想问朝云姑娘讨要《望云都》的乐谱,方才忘了,我替她来取。”   “那请姑娘随我上楼吧。”   二人并肩而行,程息看了眼他腰间的玉佩,随意说道:“常听云都的百姓叫您‘琢玉公子’,初见两面,果真名不虚传。”   “姑娘这夸奖的话,憋了挺久吧?”苏颐城回头看她,戏谑一笑。   程息恍若未闻,继续说道:“公子腰间的玉佩,可是这称呼的由来?我初见这玉,便觉玉质极其眼熟。”   苏颐城脚步顿下,转头问道:“姑娘觉得眼熟?可是在哪儿见过?”   程息拔下头上的玉簪递给苏颐城:“公子看看,可与这簪子的料子相同?”   苏颐城接过玉簪,他抬眼看向程息,笑道:“这里人太多,在下不能静心品鉴,劳烦姑娘随在下进屋一叙。”   程息心下了然,二人进了屋,苏颐城拿过几案上的烛台细细端详玉簪。他清楚地看见镂花簪尾刻着个小小的篆书“荣”字。   “不知姑娘,是从哪儿得来的这跟玉簪?”苏颐城抬头,笑问。   “正如公子所见。”   苏颐城半晌未言,就自顾自地摩挲着玉簪,突然一笑,似乎有些释然:“还活着。”   程息压抑住心底的暗涌,平静说道:“白荣前辈现在虞城水云阁,你大可放心。”   苏颐城抬眼瞧着程息,走到她身前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的?”   “巧合罢了,毕竟‘貌比哀帝,才比白苏’不是人人都可以有的盛誉,加之侯爷对你极为照顾,但是最让我肯定的还是你的这块玉。”   苏颐城盯着程息,自嘲地笑道:“那你知道我是何人?”   “白苏之子,白安……你腰间的玉佩,可是你父亲的?”   苏颐城沉默良久,眸光渐凝,突然开口:“你真的是程息?”   “我……是程息,至少现在是。很多事情你终有一日会全部知道,可我如今,不想说……”白家与林家,谁欠了谁,终是不知道的。   苏颐城俯视着她,良久只长长一叹,将目光瞥向一边:“那在下,便等着姑娘自己说出来吧。”   ☆、梅香   年节将近,天气愈冷,可却一点没冻住人们过年的热情。夏府也忙着置办年货,外出礼佛的夏夫人也赶着这个时候回来操持家务。   程息在屋里笼了暖炉,正看着书,储露从外进来,走到她跟前,低声喊她:“姑娘。”   “嗯?”程息头也不抬。   “皇上派了侯爷去丰城查案。”   “二哥?”她放下书,又问道:“为什么是二哥?还赶在这个时候?”   “再多我也不知道。听彤管姐姐说,夏小姐听到消息后,丢下琴就把自己关屋里了,这会儿还没出来。”   程息敛了眸子:“我去看看她。”   怀琳门外站了一圈的侍女,一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她们看见程息忙围上来:“程姑娘,你快劝劝小姐。小姐一直把自己闷在里头,奴婢担心小姐出事。”   程息点点头,试探性地敲了敲房门:“怀琳。”   “我没事。”她应了一声,“你们走吧。”听不出喜怒哀乐。   “怎么回事?”夏思成突然来到庭院,厉声问道。   彤管连忙行礼:“老爷,小姐只是身体不适,奴婢们怕打扰到小姐休息,又怕小姐叫起谁来没人应,便都在外头候着。”   夏思成目光瞥向程息,程息也微微施礼:“晚辈听闻怀琳有恙便过来看看。”   他环视一周,道:“小姐有恙就去请太医,杵在这儿是替谁看护她,她就能好起来吗?”   丫鬟被吓得噤声不语,程息一听这话脊梁骨也是一凉。   突然,房门被重重地移开,怀琳当立中央,云鬓金钗,笑得艳丽:“女儿先前身子是有些不爽,如今好多了,劳烦父亲挂怀。”   侍女们见状纷纷离开,夏思成看她此样,再强硬不起来,叹了一声:“若身子实在不舒服,爹就派人去回绝了宁王妃的帖吧。”   怀琳咬牙:“不必了,女儿会去的。”   夏思成望了她一眼,未有多言,摇头离去。   怀琳扶着门沿,脸上的神情一瞬垮掉:“彤管,扶我回去……”   “是……”彤管连忙接过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扶她进屋。怀琳好似才想起还有程息,她转头笑回道:“多谢程姑娘探望好意,可今日怀琳怕是接待不得了,你方才也听见了,我还得去拜见宁王妃呢……”   程息看她面色惨淡,想出声劝慰,却见怀琳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她一人立在庭中,看着几株梅枝,淋满了白雪。   除夕将近,储露“鬼医传人”的名声远扬,竟一早被姜束请去了军营看病,怀琳又早起去了宁王府赴宴,偌大的夏府她竟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百无聊赖之际,便往街上走。菀江河畔有一段路栽着一排的梅花,在程息的记忆当中,这个时候也该开了,却也不知为何今年冬天那么冷,梅花连花苞都不曾有。   她瞧见路边的糖葫芦便上前买了一串,转身见一个姑娘等在身后,那人上前几步行礼道:“姑娘,我们姐姐邀您上楼一叙。”   程息疑惑,抬眼看了看眼前的楼,潇湘阁。   “朝云姑娘?”   那姑娘只是侧身道:“请。”   二人步上阁楼,移开房门,只见苏颐城正坐在窗旁看书,听见声响抬头见是她,蹙了蹙眉,又将目光瞥向一旁斟茶的朝云。朝云没抬眼看他,只是欠了欠身,与那侍女一同出了屋。   “你找我?”程息问道。   苏颐城喝了口茶:“想多了。”   程息看方才他们三人之间的眼色明白了几分:“哦,那我走了。”   “等等。”   程息回身:“做什么?”   “坐下喝杯茶吧,哪有客人来了不招待的道理?”   程息走了过去,手上拿着糖葫芦放也不是吃也不是,苏颐城见她这样挪过去一个盘子,他双眼未离书卷,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程息见他如此,也不领情,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一根糖葫芦下肚,甜得腻人,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刚放下杯子,就听苏颐城说道:“行了,你可以走了。”   程息被弄得云里雾里,将自己招来又一言不发地挥走。她看了看苏颐城,仍是在读书,便将竹签子丢在了几案上,下榻就走。   “回来,把竹签子拿走。”   这下程息恼了,她隐忍着气,转身问道:“苏公子这是做什么?可是程息哪里惹恼了公子?”   “林姑娘天生聪慧,什么都知道,怎么现在就看不出来了呢?”   程息又想反驳,突然一愣:“你方才叫我什么?”   “林姑娘。还是……喜欢我叫你程姑娘?”苏颐城终于把头抬了起来,笑得像个狐狸。他见程息坐了回来盯着他,笑着继续说道:“姑娘自己不说,难道在下就不能去查?”他抿了口茶,“好在姑娘同我一样,都是不可告人的身份。”   “你派人去了水云阁?”   “还不算太笨。”苏颐城觑起眼睛,笑睨着她,“我写了封信带着簪子送了过去,姑姑回信和盘托出,我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程息默然,苏颐城见她不说话,便自顾自地说:“你愧疚吗?”   “愧疚?我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愧疚。”   苏颐城斟茶的手一滞,旋即笑道:“这么多年了,原来不是我一个人。”他举起茶杯,对着程息一敬,“白某以茶代酒,先敬林姑娘一杯。”   “你做什么?”   “姑姑信里提到,说你要查八年前的事情。”   “难不成你愿意帮我?”   “帮你?”苏颐城嘲讽一笑,“你是不是早已在心中认定你们林家是无罪的?”   “林家八年前蒙难,白家十九年前遭祸,我父亲跟谁去私通?几个遗漏的白家子弟?”程息看向苏颐城,“还是当时十一岁的远在徐州宁泉的你?”   苏颐城不在意她后半句话,只是摇摇头:“你查不明白的……还不如就此撂手,离去的好。”   “为什么又要让我走!”程息“腾”地一声站起,“白荣前辈和师父是为了我和我娘才阻止我,那你呢?你的理由是什么?前朝昭国白家嫡系子嗣,隐于京城,一战成名,入赫烜侯幕府,你想做什么?”   苏颐城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与你无关。”   “好,那我做的事也与你无关。白公子,你我各自安好吧。”   “如果结局是你接受不了的呢?”   “我入云都前就已做好准备,不管结局如何,我都要知道。”   苏颐城听罢未言,只看着他的书,半晌他抬起头看见程息还在,冷不丁冒出一句:“你怎么还不走?”   除夕夜下了好大的雪,程息与储露吃了年夜饭领了红包便起身回屋,怀琳脸色不善却也一直陪着吃到最后一口,夏夫人知道年轻人不喜欢拘着便不留她们,全都放回屋去了。   程息进屋放下手中两坛酒,又写了张字条递给储露,说:“字条上是我交待辛巳的事,你把这两坛酒给他们,从角门出去,记得跟门房说,安罗街有户人家因以前承了你的恩情给你送了礼,你过意不去,便要亲自去回礼。安罗街离这儿近,他们不会派人跟着。我去实在是不方便,还得你跑一趟。”   “姑娘这是要辛巳做什么?”   “皇上派二哥去丰城,我心里总是很慌,辛巳比甲子稳重,脚程也快,他跟着去我放心。”   储露点点头:“我去去就回。”   庭院里长信灯闪着明明灭灭的光,映着漫天飘雪,颇有朦胧之意。程息走出屋子,望着雪花纷扬,深吸一口气,凉得让人清醒。突然,空气中传来空旷的古琴之音,泛音颤颤,飘向天际。   怀琳还在练琴。   程息倚在柱子上听了良久,直到琴音断了。她长叹一声,转身进了屋。   下了一夜的雪,早上天也放晴了,阳光洒在雪地上,闪着剔透的金光。夏府来往的人络绎不绝,程息即使待在后院里也听见了前堂的声音。她一个人在云都也什么朋友,便窝在房里不出去。   侍女从外而来,拿着几封信:“姑娘,这是虞城来的信。”   程息意外,从凭几上站起接过。储露看了一眼道:“这两封是姑娘的,看字迹应是如琢和如秀。欸?师父怎么没写……”   程息笑接过道:“写与不写都没什么,师父要说的话,早就同我说完了。”   她打开如秀的信,只闻淡淡幽香,将信抽出倒了倒,飘落几朵风干的梅花。   如秀写信不拘格局,仿佛她就在耳边说话似的:“……息儿小宝贝,我听你说了后,去了城东的梅园,那些梅花当真是好看,我摘几朵最好看的给你。云都靠北,想必雪下得很大吧?梅花可有开?你本答应我回来同我一起赏梅,如今却只剩我一个人……也不知你和师姐什么时候回来。我问了师父,师父也不说,那我就只好亲自来问你了。你和大师姐,什么时候回来呢……”   洋洋洒洒几张纸,写得密密麻麻,还卷着若有若无的梅花香。程息看着信,眼睛有些酸涩。她将信收好,走到外面透气,忽见怀琳和彤管两人匆匆向后走去。程息疑惑,悄悄跟在后头,只见她们一身粗布,打扮得如同寻常姑娘,从后门挤了出去。   “她们这是要去哪儿?”程息心中放不下,便偷偷飞出府外跟着。   过年街上不冷落,因她们二人打扮得普通并没有引起他人注意。程息就跟在身后,看着两人轻车熟路地穿过一条街,拐进小巷子,行人渐渐稀少,突然在一扇小门前停下。怀琳看着那扇门,长叹一声,声音似乎有些发抖。她推门而入,彤管又瞧了瞧周遭,确定没人才将门关上。程息躲在远处,将一切尽收眼底。   她不敢进去。   现在的她,全身的血液好似被冻住一般,而心却又像在烈火上炙烤,一时冷一时热,几乎都要站不稳。她拼命地呼吸,却无论如何还是觉得窒得难受。   那是林府的后门,颓败得连她都快认不出来了。杂草丛生、砖瓦委地,风雪之中摇摇欲坠。程息就远远地望着,将眼泪生生憋了回去。   庭中枯木萧索,落叶满地,满目断壁颓垣,程息推门而入,当立中央。她拢了拢袖子,随性走着,努力辨认着这疮痍遍地的府宅。   “小姐,摆好了。”彤管的声音从一处传来。   程息寻声而去,在一间屋子外停下。她一愣,那是自己以前住的地方。   “把香给我。”怀琳轻轻念道。   那屋子正堂的几案上放着一青瓷冰裂纹的小巧花瓶,上头插着一枝梅花。怀琳点起香朝着那枝梅花拜了拜,将香插好。她看着花,眸色哀婉,缓缓说道:“今年云都太冷,连梅花也开得迟了,品芳斋的梅花糕也难做出来。我前几日去宁王府……王妃说,城外有处梅花开得极好。我去寻了,果真如此,便摘了些过来,让品芳斋做成梅花糕,还折了一枝给你带来……”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难闻。   “霏儿……今年二哥没有来,你别怪他。他去丰城查案了,一时半会儿可能不能来看你,我替他给你赔不是……”   “府里来了个程息,就是以前林伯父麾下程将军的女儿。她就那么突然地出现了,你说你会不会……会不会也突然地出现在我面前?”   怀琳絮絮叨叨地说着,程息就在屋外静静地听。风雪大起来,盖住她们来时的路。   “小姐,我们该走了……”   怀琳点点头,两人相互搀扶着走出屋子。她在阶前停下,抬眼望着白茫茫一片,叹了一声:“走吧。”   程息看着她们俩离开,转身进了屋子。这地方被大火烧过,房梁、柱子皆数倾倒,堂前的几案不似前者却也有些年头。她蹲下看着瓶中的梅花,摩挲在掌心,又拣起一块梅花糕咬了一口,熟悉的味道充盈唇齿之间。   程息看着手中咬了一半的梅花糕,泪如泉涌。 作者有话要说:  怀琳和兮霏以前特别好!   ☆、参商   成华阳未能留在云都过年,便被派去丰城查案。他这个皇后亲侄自受封以来一直是个闲散侯爷,即便人人都知他满腹经纶,是个青年才俊,皇帝却不给他一丝一毫的权力。此次丰城一案留给他去查,实在是让人惊讶。   成后深居简出,鲜涉朝政,听闻此事却将他召进宫中留了近两个时辰。椒房殿的下人们都不知皇后同赫烜侯说了什么,只看见侯爷出来时的面色十分沉重。   半月,成华阳一行人颠簸终于来到丰城,瞿义扬将其接进太守府,又命自己的侍卫辛巳护其左右,助其查案。   “依大人所言,梁元清并非自裁?”   “正是。先前他与襄国勾结,如今败露,下官猜测……”   “仵作在何处?”成华阳适时打断。   瞿义扬知其意,接着话茬:“下官已经叫到府上来了。这就去传话。”   成华阳细问过仵作后,默然不语。他知此事与襄国的关系极大,但姜国建国不久,若牵扯到襄国,怕是不妥。   “瞿大人,在下有一问题想向大人请教。”   “侯爷请说。”   “大人猜测……梁元清是为何勾结襄国?”   瞿义扬面色为难,成华阳见其如此宽慰道:“大人但说无妨。”   “姜国建立之初,襄国曾举兵来犯,林将军与慕氏抗敌卫边,打下丰城。皇上本是要林将军做这丰城太守,奈何军中兄弟不服气,林将军就推举我。谁知皇上几日后圣旨下来,从京中调来一官员做太守,那人就是梁元清。”   “我听皇后娘娘说,梁元清此人气焰不小,皇上看不惯他,就把他调来此处。”   “皇上自设立丰城后,便没再管过,我们就好似可有可无一样。梁元清有野心,却无出路。想必这也是为何私通襄国的缘由了。”   成华阳蹙着眉,沉默良久,开口问道:“你可有看过那封信?”   瞿义扬一愣,回道:“有。”   “那你可知与他勾结的是何人?”   瞿义扬努力回想着,不确定地开口:“下官只见落款是‘王泱’,好像……没有别的名字了。”   成华阳垂着眸,扣着几案:“襄国王家。”他看见瞿义扬疑惑的眼神,问道:“瞿大人不知道?”   “侯爷是说那个与白家有百年世仇的王家?”   “正是,而这王泱便是王家的嫡系长孙。梁元清私通的不是别人,正是王泱辅佐的襄国二皇子——燕云。”   上元佳节,云都花灯如昼,怀琳依照习惯都会去庙里求个签,再去菀江放花灯,以前都有华阳陪着她,可如今却是另一番景象。   程息知道她的习惯,也知近几日她心情不佳,便来敲她的房门。即使是待在府里,怀琳还是梳妆得体,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姑娘怎么来了?”怀琳请她进来,沏了杯茶。   程息接过,笑道:“此前在虞城,便听闻云都上元节的静安寺庙会极热闹。今日想去逛逛,不如你我同去?”   “楚楚姑娘呢?”   “之前姜公子请了她去看病,治好了不少将士。今日军中元宵宴饮,也把她请了去,说是要答谢她。”   怀琳摆弄着茶盏:“医者仁心,楚楚姑娘也算是做到极致了。我听闻安罗街有户人家也承了楚楚姑娘的恩情……”   程息笑笑:“楚楚早年随师父游历天下,确是去过很多地方。”   怀琳不置可否,看了看窗外的天,说道:“天还算早,我们快去快回吧。”   静安寺是前朝传下来的寺庙,战火并未殃及此地,姜国成立后反倒成了权贵礼佛之地。今日上元,来往的善男信女也极多。她们两人淹没在人群里,怀琳突然说道:“先前你我约定比试,可还作数?”   程息点头:“自然。”   怀琳笑道:“好。那我们挑个日子去军营。”   “军营?”   “怎么?不敢去?”   “那不是女子能随意出入的地方。楚楚也是因为军医的身份才进去的,我们……”   “管不了那么多,你去是不去?”怀琳仰头看着程息,不容辩驳。   程息掩下眸子,良久点了点头。   二人求了签又去了菀江,夜风大,又冷,程息看了看天色:“怕是要下雨了。我们早些回去吧。”话音刚落,只见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本还聚在河埠头的人一下如鸟兽散,方才的花灯也被全数浇灭。怀琳怔怔地瞧着河上的花灯,神色落寞。   “我们就先躲在这儿吧,说不定一会儿雨就小了。”   雨大的看不清路,只听见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突然在亭前停下。马夫开口问道:“亭中可是夏家小姐和程姑娘?”   她们二人都颇为惊讶,怀琳开口道:“正是。”   “我家王爷王妃有请。”马夫掀开车帘请她们上去。   二人钻进车内,见淮王与淮王妃坐着,纷纷行礼。王妃大着肚子,笑扶着她们起来。车里还放着几盏花灯,想必是刚去灯市回来。   程息打量着淮王妃,张韵和张霖长得真是很像。   “你们两个丫头,出门怎么不带人?”张韵怀着孩子,目光也极为温柔,她看向程息,浅浅笑着,“这位是程姑娘吧?”   程息颔首:“回王妃的话,正是。”   “你字写得不错,比我三弟好多了。”张韵调侃道。程息知其说的是自己代写的那封信,思及张霖,她心里没来由的一阵难过。   她们闲话良久,一旁的怀琳终忍不住出声:“淮王殿下。”   淮王闭目养神,听她一喊,缓缓睁眼,回道:“你若是要问华阳,本王并没有什么额外的消息给你。父皇派他去丰城,谁也没料到,也不是本王撺掇。你不必再想,安心等他回来就好。”   怀琳听此一番语,默然不做声,张韵嗔了一眼淮王,牵过怀琳的手,宽慰道:“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淮王瞥了怀琳一眼,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淮王夫妇回府时,雨势稍减,却也淋漓不停。淮王下了马车,转身扶住张韵,又紧了紧她的斗篷,半拥着回了房。   “来人,把王妃的药端来。”   “又要喝……”张韵上了榻,拉着脸说。   淮王笑着搂过她:“今儿这么冷你还一定要出去,冻坏了身子怎么办?喝药是为你好。”   张韵不情不愿地接过药碗,喝得一干二净。淮王递上一块蜜饯塞进她的嘴里:“这下可好了?”   张韵满足地点点头,靠在他怀里说道:“没想到今日能见到她俩,还碰见那个程息。”   “如何?”淮王拿起身边的书倚在榻上。   “唉……”张韵叹了口气,“阿霖从小没受过什么母爱,先前还有我疼他,近几年他是越发待不下去了。私自离家,生死患难,在丰城遇见这个程息,武功高却不似菁菁那般刁蛮,人聪明却不似怀琳那般精明,长相也是一等,难怪他着了心魔。如今程息待在夏家,他们也算是陌路了。”   “很可惜?”   “怎么也是做姐姐的,总希望自己的弟弟好。”   淮王笑而不语。   “殿下,你派去的人可有报回什么?我今日看怀琳的样子,还真有些心疼。”张韵等了良久,也不见回答,起身看向淮王,只见他眉头紧锁,心里一急:“怎么了?”   “这件事……有些棘手。梁元清私通之人是襄国的二皇子燕云,华阳去查了梁元清的私账,发现他贩卖私铁。”   “私铁?既然查出便上报,又有何棘手?”   “那些私铁都是他自己私下命人铸造,若无足够钱财他如何支撑得住?”   “那这些银子他是从哪里来的?”   绎川沉默半晌,从牙缝中挤出两字:“云都。”   成华阳连日查下来,只觉得疑惑越来越多。梁元清私账中有明确的云都钱财来向,却没有写出幕后人是谁,这笔钱从安明十七年开始稳定送来用于冶铁,可到了十八年的三月却只有进没有出。成华阳伏在案上,又细细地看了一遍,确定无误。他轻轻地扣着几案,合上账本起身到屋外。大漠冷得可怕,披件斗篷也无济于事,成华阳轻轻喊了一声:“辛巳。”   一个黑影应声落地,跪在地上:“侯爷有何吩咐?”   “我问你,你可知程姑娘是如何寻得信件的?”   辛巳将那日夜宴的大致情形描述了一遍。   成华阳负手细想:“也就是说,你们谁也没有看见她是如何做的……程姑娘就只拿来一封吗?”   “是。”   “你们在事发后,可有搜过梁元清其他的信件?”   “有,但都是普通信件。我们也想找出另外的证据,可始终没有结果。”   “梁元清做这些勾当不是一天两天,怎可能只有一封?这些证据怕是早已被抹去,连留下来的账本也没有明显之处。若不是下人招供,我们连他贩卖私铁都不知道。”成华阳蹙着眉,“可程息又是如何能够在太守死前一天,成功拿出证据的呢?”   辛巳听了心里一惊,连忙辩护:“侯爷,程姑娘绝不会勾结襄国人,水云阁年年此时来丰城,程姑娘却是头一遭,先前一直待在虞城,又有何机会勾结襄国二皇子?”   成华阳听他一言,笑了出来:“你别紧张,我并没有怀疑程息。倒是你这个样子……你与她很是相熟?”   辛巳摇了摇头:“只是姑娘在丰城时,瞿大人命属下保护她。那些日子姑娘所做的一切,属下都是看在眼里的。”   成华阳听罢不语,对着浩瀚星河若有所思。   程息自从收到辛巳的飞鸽传书后一直愁眉不展,成华阳已然知道太守背后有人可却无论如何都查不出来,可见唯一的证据在她自己手里。她甚至不明白王泱当初为何要把这两封信给自己,襄国与太守交易本有极大的利益,可他却把自己暴露出来,王泱的想法如何,她实在猜不透。   程息手里拿着张霁的那封信,惴惴不安。张霁是否会狗急跳墙,这谁也不知。她提笔嘱咐辛巳提防成华阳身边的人,又将信件收好匆匆出了夏府。   菀江白雪茫茫,偶有渔翁江畔垂钓。   程息披着红罗大氅来到江边,看一渔翁坐着钓鱼,悠悠然说道,“大爷怎的这雪天来钓鱼?能钓上来吗?”   那人笑道:“自然能啊。”   “您就别说笑了,”程息看了看鱼筐,“若您能在一炷香内钓满这鱼筐,那这些鱼我就全买了。”   渔翁笑笑:“承您吉言。”   大雪未歇,渔翁的蓑笠上积了厚厚一层,他一甩鱼竿,将最后一条鱼放进筐里,站起身笑道:“一炷香,正好一筐,多谢姑娘了。”   程息笑而不语,递上银两。渔翁接过看了看:“姑娘,多了。”说罢要还回来。程息推了推,对候在一旁的夏府下人招呼一声将鱼带走。她说道:“您谋生不容易,这些钱您就拿着吧。”   渔翁看着手里的银子,对着她微微颔首。   “你们把这些鱼拿到厨房去吧,让厨娘看着办。”程息嘱咐一声,便回了屋。她将门窗掩好,解了大氅,抖了抖衣袖,掉出来一个小纸卷。她勾了勾嘴角,不得不说甲子机灵,这会子连渔翁都会扮了。程息打开纸卷,只见上头写道:云已出岫。她看了一眼便将纸头烧掉。   “张府那边有动静?”储露递上手炉,程息接过说道:“嗯,张霁已经派人出去了。”   “那侯爷那边……”   程息叹了一声,眸色晦暗:“我能派辛巳去,淮王也能派人去……我只是希望张霁,不要冲动才好……”   成华阳又看了一遍账本。   十七年七月初二,三千五百两,云。   十七年七月十六,两千四百八十二两,襄。   他一条条看过去,突然问道:“辛巳,与梁元清勾结冶铁的人叫什么?”   “回侯爷,叫襄定邦。”   “襄定邦……”他一遍遍念着名字,茅塞顿开,“梁元清是个中间人。这个‘云’不是地名,而是人名?”   辛巳一知半解,刚要询问,忽听见房顶瓦片碰撞之声。他一个纵跃从窗户翻了出去,直逼屋顶。成华阳收起账本匆匆跑向屋外,只见辛巳与一黑衣人缠斗在一起,不分你我。府兵听见动静纷纷赶来,黑衣人见状不妙,一个反手打退辛巳几步,转身朝府外掠去。   辛巳飞身下来,命令道:“快追!”府兵不敢怠慢,连忙追去。   成华阳忽然想到什么,回身冲进屋子,窗门大开,几案上的账本已不知去向。   “辛巳!追!”   辛巳闻言立马从窗户跳出去。成华阳急急奔出屋,只见瞿义扬骑着马,身后是一众府兵。   “侯爷,您还是……”   成华阳不容他辩驳,揪下一个小兵骑马飞奔出府。   瞿义扬策马跟随:“长风队随我来,其余人镇守府宅!”   大漠北风彻骨,卷着砂砾如刀子一般割在脸上。成华阳驾马追逐,奔驰在巷道之中,黑衣人掠过一个又一个屋檐,辛巳在后头穷追不舍。成华阳拔出马侧的弓箭,蓄力一发,堪堪蹭着黑衣人的背过去。那人回头望了眼成华阳,目光狠辣,步子不减。   又是一箭,正中黑衣人腿腹,那人应声坠落,辛巳追了下去,打斗声渐起。   成华阳收手看了看周遭,漆黑一片,也不知是在何处,后头的府兵也没能追上他。他驱马走进黑衣人跌落的小巷,没听见一点声音。   “辛巳。”成华阳喊了一声。   无人应答,只有夜风飔颸。   “侯爷。”一男声从后响起。   成华阳调转马头,只见站着三个人,皆是蒙面黑服,手上的刀寒光凛冽。他不自主摸上弓箭,冷声道:“阁下何人?”   “侯爷就不必问了。我等只是奉命来拿东西,万不得已,不会伤及侯爷性命。还请侯爷原路折回,莫再追究此事。”   成华阳攥着弓,此时身周以围了数名黑衣人,他蹙眉问道:“辛巳在何处?”   “主子只让我们不要伤着您,其他人我们便管不着了。”那人上前一步,“只要侯爷答应不再追究此事,让我们带着东西离开,我们就放您走。”   黑暗中突然有亮光闪烁,长风队的马蹄声渐近,那人又上前一步,语气里带了几分焦急:“侯爷应是不应?”   成华阳冷哼一声:“奸佞误国,本侯又岂会容忍尔等宵小兴风作浪!”   一支鸣镝划破天际,成华阳的弓箭未收,刀已刺穿他的胸腔,霎时鲜血迸溅。成华阳痛得撕心裂肺却无半点声响。他一手扶着刀,一手紧紧揪着黑衣人的衣领。那人挣脱不开,一把拔出插在成华阳胸腔的刀,挥刀斩下他的手,将他推下马,啐了一口:“还侯爷?没点权利谁当你是侯爷!真是没用!晦气!”   话音刚落,那人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直直栽倒。   箭矢堪堪穿过他的心脏。   瞿义扬带领长风队闻声杀了进来,那些人见状不妙,纷纷逃散。长风队乃是瞿义扬手下的精英,一下子将那些个黑衣人一网打尽。那些人显然受过训练,未等长风队将他们带到瞿义扬面前,就服毒自尽,面目全非。   瞿义扬未管他们,下马立即扶起成华阳,大喊:“来人,送侯爷回府!”   成华阳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眸色渐暗,正要被他们扶起,他轻轻喊了一声。   “侯爷您说什么?”瞿义扬立马把耳朵凑过去。   成华阳用力扯下腰间的香囊,上面绣得竹子血迹斑斑。他颤抖着手塞进瞿义扬怀里,已无力说话。   “侯爷?”   “怀璧其罪……怀璧其罪……”仅四个字好似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大漠的渺渺星汉也好似浸在了他的眼里。 作者有话要说:  别打我!   ☆、将倾(一)   第十箭!   二人齐发,皆中正心。士兵们团团地围了一圈,无人不赞叹这两位姑娘的射艺。   怀琳笑看向程息道:“还真不赖。”   “彼此彼此。”程息将第十一箭拉满,对准上一发的箭尾,“最后一箭,一决胜负。”   怀琳脸上亦是必胜神情,她对准红心,正要放箭,心突然一悸,右手偏颇,箭矢飞出靶外,深深地钉在地上。怀琳转眼一看,程息早已将第十发劈成两半,又中正心。   “输你一箭,你赢了……”   程息本不在乎输赢,只觉得两人如此比试畅快便可。她转头看怀琳,却见她蹙着眉,眼神落寞。   “怎么了?”程息走过去。   “不知道……”怀琳揉着胸口,“心没来由地悸了一下。”   一片掌声中,突然窜出来响亮的勒马声,众人回头,见是姜束,纷纷跪下行礼:“少将军。”   姜束容色淡淡,走到他们面前:“自去领罚。”   士兵们知姜束治军严苛,不敢申辩,齐齐应道:“是!”   姜束不看他们,走到怀琳面前,又瞥了眼程息,半晌没开口。   “师兄。”怀琳面色坦然,丝毫不为自己擅入军营做任何辩解。   “阿梧。”姜束叫了她一声,面色凝重。   怀琳一愣,心跳得愈发快,她一把抓住姜束的胳膊,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   她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   “是二哥?是不是二哥?二哥他怎么了!”   姜束不敢看她也不回答。   怀琳放开他:“你不说也罢,我去问父亲。”她扔下弓箭,从马厩里随便牵了一匹,跨上就走。   “怀琳!”二人急急策马追上。   春意渐浓,街上开满了梅花,三人一路疾驰,卷落了一地。   怀琳冲进夏府,疾奔进书房。发丝凌乱,眼眶微红,她盯着堂前的父亲,几欲落泪。   夏思成端坐在凭几上看着公文,听见声响,抬眼见怀琳立在自己面前泫然欲泣,心下急了,连忙站起走到她面前,蹙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爹……您可还认我这个女儿?”   夏思成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养了十八年的姑娘,不解其意:“说什么傻话,也不看看你姓什么。”   “爹……”怀琳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不愿嫁宁王!”   夏思成听此一言,面上一滞,最终还是化为浓浓的无奈:“不嫁便不嫁,即使皇上赐婚,爹也替你想办法。”   “师父!”   “夏伯父!”   程息姜束二人冲进来,连忙跪下。   姜束开口道:“师父,师妹还小……”他话音刚出,见状况不似他意料一般,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师兄,我问你。”怀琳转身看向他,声音冷静地发抖,“二哥,到底怎么了?”   姜束噤声不言。   “束儿?”夏思成喊道,他原先不知怀琳为何如此,听他们几言,明白了多少。   “赫烜侯……死了。”   怀琳颤抖着双唇,面色煞白,眼睛瞬间失神,她缓缓开口:“真的?”   “真的。”话音方落,怀琳“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枯木般直直栽倒下来。   太医进进出出,屋里充满了浓重的药味,侍女们忙得焦头烂额什么话也不敢说。夏夫人候在怀琳榻边,任夏思成怎么劝也不走。他无法,也只好陪在母女俩身边,问医端药,事必躬亲。   姜束程息两人候在外头,看着这忙碌的人群,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姜束不善言辞,更不要说是对女孩子,他不时地看向程息,想说什么却又缄口。   程息见他如此,心下叹了一口气,出声问道:“姜公子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姜束抿着唇,从怀里掏出一个带血的香囊:“丰城送来的,你替我给阿梧吧。”   程息认得那个香囊,那是怀琳在烛灯下一丝一线绣出来的。她还帮她拿过撑子。   她愣了半晌,接过香囊,声音有些发抖:“好……”   姜束对着她抱拳道:“多谢程姑娘了。”   程息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这里的人实在太多,程息默默回了屋,手里攥着香囊,隐忍着哭腔吩咐道:“去打盆水来。”   她拼命地洗着香囊上的血迹,可再用力也无济于事,斑斑红印已渗到每根丝线里,怎么也洗不干净。   储露看她如此用力,似要将香囊褪层皮,连忙跑过去抓住程息的手:“姑娘,别洗了,洗不干净了……”   程息脱手,无力地坐在榻上:“张霁还是下手了……他竟然下手了……”程息抓着被子,“他怎么下得了手……”   “姑娘……”储露握着程息颤抖的手,不知该说什么。   “辛巳呢?为什么还没回来?”   储露摇摇头:“不知道,甲子也没有他的消息……”   程息不敢往最坏的地方想,口中喃喃道:“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天边颜色泛青,夏府渐渐安静下来,怀琳悠悠醒转,夏夫人还在榻前抹眼泪,见女儿清醒过来哭得更加厉害。夏思成好不容易将她劝了回去,父女两人面对坐着,半晌无言。   “先把药吃了吧。”夏思成率先打破沉默。   “二哥真的回不来了吗?”怀琳面色惨白,泪眼涟涟。   夏思成见女儿如此,实在心疼,却又不能骗她,缓缓道:“阿梧啊,你早该知道的。”夏大将军在沙场上勇猛无敌,可面对娇妻女儿永远是没办法的温柔,“华阳他是个好孩子,可他身上,流的是成白两家昭国旧臣的血……你们二人……”夏思成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递上药碗,“好孩子,把药喝了,别让你娘担心。”   怀琳接过药碗,眼泪和着汤药一齐往下灌,苦得她几欲呕出来。   夏思成不多言,只是吩咐她睡下,一人走出屋外,对着这无月的茫茫黑夜,竟怀念起前半生的戎马征战。即使那时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却从没像如今这样不安过。   赫烜侯身亡的消息传到云都,百姓大哀,酒肆街头若有人攀谈几句,不会儿便泪眼涟涟,不忍再说。皇上因此大发雷霆,皇后娘娘缠绵病榻,药食不进,几日功夫人也已消瘦大半。   夜幕深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淮王府里漆黑一片,只一处微光如豆。淮王听完堂下之人汇报,眉目深锁,久久不言。   那人悄悄地抬眼问道:“殿下?”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是张霁的人。”   淮王脸上晦暗不明,紧攥着手中的茶盏。   “属下带的人不多……怕自己的人暴露,没能出手护住侯爷,还请殿下责罚。”   淮王未曾想华阳此去有此劫难,派人过去也只是盯着事情进展,如今想来,也是后悔莫及。他怒得青筋突起,却只能隐忍不发。   屋外忽有声响,侍女扣了扣门轻声说道:“殿下。”   “进来。”   侍女推门而入,屋内只淮王坐在堂上看着书。   “殿下,王妃已吃药睡下了。”   “嗯……”淮王抬眼看了看她,问道,“你跟了王妃几年了?”   “回殿下,从王妃六岁开始,如今已有十七年。”   “天气转暖,你陪王妃去城外的‘留芳小筑’住一段时间,让王妃散散心,别待在府里闷坏了。”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侍女退出屋外。   淮王胡乱翻了几页,就把书扔在几案上,盯着烛光,微微蹙眉。方才那人从帘后转出,回到原处跪下。   “苏颐城那边什么动静?”   “回殿下,琢玉公子虽是侯爷门客,但侯爷无权无势,手下的门客也多半是个闲人。俗话说,树倒猢狲散,这人也该准备离开才是。可属下几日前去探查,这个苏颐城不仅没有走的意思,反倒召集侯爷门下的人着手调查此事。”   淮王听此一言,眉头深锁。这个苏颐城说好听了是成华阳的门客,但到底只是他门下的,是否效忠自己也未可知。若被他查出张霁的事,张家和自己怕是都保不了。   “华阳即使是个闲散侯爷,那也是母后的亲侄,父皇定会将此事查到底。张霁……”淮王消了声。   屋内烛光晦暗,明明灭灭,照在淮王的脸上,添了一丝诡谲。忽然,他叹了一声,似乎在心里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定:“这么多年,是该来个了结了。”   ☆、将倾(二)   成华阳的棺椁送到云都时,百姓倾巢而出,纷纷拜列两侧,据说那哭喊声大得连宫里都能听见。瞿义扬派了亲兵送来告罪书,皇上看了以后狠狠地砸在了亲兵脸上,可思及丰城如今的局势,却也不能奈瞿义扬何。皇后娘娘重病日笃,太医说,这病不是突然,而是常年累积的忧思烦虑所致,加之皇后早年随皇上奔波征战身体本就不好,如今赫烜侯的死只是刺激皇后病重的引子。这病怕是难医。   皇上和皇后几十年的夫妻,听太医一言,一夜之间竟是苍老了十几岁。   淮王放心不下,进宫探望。刚至椒房殿,便看见孙公公立在外头。   孙公公看见他忙迎上来请安:“老奴见过殿下。”   “父皇在里面?”   “皇上下朝就来了。这几日一直陪着娘娘呢。”   淮王点点头:“那本王便在外等候吧。”   一盏茶的功夫,皇上从屋里走了出来。淮王看见忙见礼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皇上看了他一眼,缓缓道:“这几日是不是都没休息好,你看看你的脸色。”   淮王心下微动,恭敬回道:“儿臣无碍。只是近日诸事连连,还是父皇,要照顾好龙体。”   皇上叹了口气,眉宇却没有舒展,道:“进去看看你娘吧。”   椒房殿没了那股温甜的馨香,到处都被药味充斥的,极为难闻。皇后躺在纱帐里,呼吸虚弱,淮王摒退左右悄悄地坐在她身边,轻轻喊道:“阿娘。”   皇后微微睁眼,看清是他,忙挤出一个微笑:“绎川……”她挣扎着起身,淮王连忙叠上几个枕头。皇后如今四十有六,容貌已逝,加之重病,脸上更无光彩。   她的眼里蓄了泪水,拉着淮王的手,刚要说话,眼泪便掉了下来:“绎川啊,华阳也走了……”   “阿娘不要担心,儿臣一定会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孩子啊……娘真的累了,十几年征战风雨飘摇,一朝成后步步为营,最后落得个病榻缠身,死生父兄,如今华阳也……”皇后不忍再说下去,将头侧向一旁。   淮王默默听着,不做声。   “这几日累了吧?华阳的丧礼要你操办,阿娘还给你添乱……”   淮王看着榻上的妇人,笑着说道:“儿臣不累,倒是阿娘好好养身子。您还要抱孙子呢。”   皇后听了此言,叹了口气:“阿娘这辈子就你和安歌两个孩子,不求别的,只希望你们俩能够平平安安地待在帝王家。可阿娘也知道你不甘居于此,知道你志在天下,阿娘希望给你更多的……可阿娘不行了……”   淮王笑道:“怎么会呢?姐姐还没出嫁呢,您还得替她把关。”   皇后听着,只笑,没了力气说话,淮王知道她累了便扶她睡下。   从小随着父母征伐,淮王一贯知晓皇后貌美,即使当初讨伐昭国时也未曾见她如此疲态,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已如此苍老?   安歌带着紫砚来了椒房殿,见弟弟出来便迎了上去问道:“母后睡了?”   “嗯。”   安歌没多说什么,只是让紫砚将补品给了椒房殿的宫女,便和淮王一同离开。   自淮王封王出宫后,姐弟二人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紫砚远远地跟着,并不打搅。   走了一会儿,安歌开口问道:“最近宫里一直再传一个说法,不知你有没有听说?”   “什么说法?”   安歌停下步子看着他:“有传言说,是宁王派人去刺杀赫烜侯。”   淮王面色镇静:“略有耳闻。”   安歌转身继续走,宫中百花初开,她却无心思欣赏:“宁王进宫了,就在刚刚。”   淮王不说什么,两人信步来到万碧湖畔,因是初春,这里仍然是一面平静。那让昭国毁于一旦的伊始——九龙塔隔着莲华桥正与他们遥遥相望。   安歌看着这飞甍雕瓦,碧波万顷,缓缓开口:“你还记得,你十岁的那年冬天,掉进了万碧湖吗?”   淮王不作答,她便继续说:“那个时候我很害怕,万碧湖冰凉彻骨,深不可测,湖水下又全是淤泥。我不会凫水,一时只能哭喊却不知该怎么办。”她顿了顿,“是皇兄将你救了上来。后来你们两个都冻得生病了,你还差点熬不过来。皇兄没日没夜地照顾你,说让你变成那样都是他的错。你还记得吗?”   淮王还是不作声,只是望着远处的九龙塔。   “现在的你们可能是……敌人,但你要记住,他也曾是个爱你护你的兄长,是他把你从生死边缘拉回来的,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你,明白吗?”   安歌把话说完,见他还是没有反应,心底明白了几分,脸上疲色尽显:“回去吧,想来你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   淮王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个字,行了礼便走了。微风吹来,安歌方才因紧张而出了薄汗,现在竟觉得有些发冷,她瑟缩着抱住双臂,紫砚立马上前给她披上一件大氅。   安歌看着这巍巍宫阙,叹了一声:“走吧。”   关于宁王的流言在宫里市井都传得沸沸扬扬,以郑丞相、柳太傅为首的清流屡次进谏,直言要皇上查清此事,还宁王一个清白。张由、任行等人却一口咬定此事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宁王在场却是什么话不说,而淮王也只是看着他们吵,不多说一句话。郑相和张由仍旧吵得不可开交,一个是宁王岳丈,另一个是淮王岳丈,在朝的官员都不知该如何劝阻。   皇帝近几日本就心烦,无心政事,上朝来还要听他们几个争来争去,一气之下摔了杯子愤然离去。   大臣们没了办法只得各自回府,郑相却不罢休,年近花甲之人在温室殿门口跪了整整两个时辰,任宁王如何劝都不听。初春寒风未消,他瘦弱的身躯像是一片枯叶,随风飘摇。宁王看岳父心意如此决绝,也在温室殿外跪了下来。   孙奇看这架势不对。皇上一贯宠爱宁王,如今赫烜侯身死,宁王又处在风口浪尖上,若皇上还偏袒宁王任其调查,无非会将自己偏宠的心思暴露太过,让淮王和一些大臣们寒心。可眼下宁王和郑相一起跪在殿前,这显然是要把皇上往绝路上逼。   他几步上前,对着他们笑道:“殿下、丞相,这都快午时,您二位还在这儿跪着,待会儿王妃和夫人该着急了。若是她们寻进宫来,惊动了皇后娘娘,那就不好办了。”   孙奇见他们二人无话,继续说道:“皇上想必是知道宁王无辜,毕竟殿下是皇上看着长大的,哪有不了解的?只是这几日皇上烦忧缠身,又逢大人您直言不讳,这才动了怒,大人一生为皇上尽心尽力,皇上定也是明白的。”   郑相听了,脸色缓和了下来,望了一眼温室殿紧闭的大门,叹了口气。   “宁王与丞相且先回府,可别让府里的人等急了。过几日皇上气消了,自然就好了”   宁王看着郑相,扶了他一把,劝道:“爹,我们走吧。”   郑相没有说话,甩开宁王的手,颤颤巍巍地起身。他望着这宫内的天,又看了看宁王,头也不回地离开。   孙奇本以为此事告一段落了,没想到第二日淮王却来了,还偏偏挑在了永嘉公主送吃食的时候一起走了进来。孙奇是拦也拦不住,眼见得他“噗通”一声跪在皇帝面前,说了一句他不敢相信的话。   “儿臣恳请父皇派遣儿臣前往丰城查案。”   “你要去丰城?”皇帝从榻上坐了起来。   “丰城蛊虫一案,为何太守会下蛊?为何太守会与襄国私通?到底是何人杀了华阳?背后可有指使者?这些问题都没有查清楚。还请父皇能准许儿臣前往丰城,查清此事,给在九泉之下的华阳一个交代,也给我大姜的黎明百姓一个交代。”   皇帝皱着眉头看他。淮王与成华阳是一同长大的表兄弟,如今成华阳身死,他心中愤然难平也是常理。皇帝心里虽烦但也不便训斥他,说话语气颇为柔和:“韵儿产期将至,你难道不想陪在她身边?你母后还需要你侍奉,华阳的身后事你也需要处理。父皇知你心里难受,但逝者已矣,你还是得顾好眼前人啊。”   “几日前,绎山来找过朕,说得是和你一样的话。朕没同意,谁知郑敏之和柳升那老东西竟和张由他们在朝堂上吵了起来,好似朕要将此事撂手不管一般。”皇帝思及当日之事,怒气又上来了几分,他按了按太阳穴,对淮王道,“华阳是皇亲,这案子父皇必会交给妥善的人去办,你安心陪着你母后和韵儿就好。”   淮王面有为难之色,可见皇帝对他摆了摆手,终是没说什么。   几日后,皇帝下诏,命大皇子宁王携廷尉丞柳芾前去丰城查案,又让夏思成派人一路护送,不得有误。   淮王站在城墙上,大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天边波云翻卷,与漫漫长路融为一体。宁王的队伍从城里走了出来,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郑相、柳太傅两位老人已在城门口等候多时,宁王见着立即翻身下马行礼。三人寒暄交谈了几句,目光齐齐看向后面。却是宁王妃坐了马车带着孩子出来送别,宁王与郑家小姐成亲数载,从未分别千里,今日送别更是免不了哭啼。郑相见女儿如此也不忍心,只劝宁王早去早回,与女儿郑云烟互相搀扶着回了马车。   宁王送走三人,目光却迟迟不肯收回,忽瞥见站在城墙上的淮王,兄弟两人,俯仰之间遥遥一望,宁王笑着对淮王朗声说道:“等皇兄回来喝南儿的满月酒。”   宁王的孩子小名曰北,张韵便兴起给她的孩子起了南儿的小名。   淮王听了也笑,对他拱手道:“皇兄定要平安归来,那口酒,臣弟定会给你留着。”   ☆、面对   苏颐城近几日并不好过,他来云都三年,手下只有一个潇湘阁,明面儿上他是潇湘阁的客人,殊不知他才是这儿的主人。三年里虽知道不少消息,但当下朝局处于微妙的平衡,一时也派不上用场。成华阳生前虽有门客,却没有愿意在这件事上出力的人,还真是树倒猢狲散,撇得一干二净。   他望着楼下车水马龙,嘴边生出一丝无奈。   “公子。”朝云在一旁柔柔地喊了一声。   苏颐城回神:“何事?”   “外头有个人想见公子。”   “什么人?”   “那人说自己叫豫让,现在站在门口,客人都进不来。”   苏颐城听这名字微微蹙眉,吩咐道:“请他进来。”   豫让走上楼来,长得虎背熊腰,甚是粗犷,与潇湘阁的一切都格格不入。阁里的姑娘们看惯了琢玉公子的容姿,自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只躲在一旁嗤嗤地笑。   他手里拿着一把刀,粗布裹着,和它主人倒是天生一对。   “请坐。”苏颐城给他斟了杯茶。   豫让皱了皱眉头,没拿,开口问道:“有酒吗?”   苏颐城一愣,旋即对朝云说道:“去拿酒来。”   江湖游侠,喝酒海量,眨眼之间便几坛下肚。苏颐城向来滴酒不沾,只看着豫让喝完最后一坛,开口问道:“这位侠士可要听什么曲子?”   豫让抹了一下嘴巴,看着他回道:“我听不懂,也不喜欢听。”   “那就奇怪了。”苏颐城看着他和善地笑着,“潇湘阁是个听曲儿的地方,侠士不听曲又是来做什么的?”   豫让定定地看着他,语气里隐有怒气,问道:“你当真不知道?”   “苏某不才,略读《史记》,其中《刺客列传》所载一人,为替恩人智伯报仇而自毁形容刺赵襄子,似乎也叫豫让。”   豫让看他说了一大堆话,不耐烦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喜欢拐弯抹角,我就直说了吧。我帮你跟踪宁王,去丰城查清侯爷的死因。”   苏颐城眸光一闪:“理由?”   豫让沉默,半晌方道:“此事也不怕与公子说。成家于我家有恩,昭国既灭,没能找到报恩的机会,侯爷乃成家后人,我定要查清此事。”   “如果不能呢?”   “哈哈哈,”豫让大笑,“那公子,就权当没见过我这个人吧。”   烛光闪动,豫让已走,苏颐城叫过朝云,眉目深锁:“去查查这个人。”   淮王妃不在府上,整个府邸冷清不少,张霁并不是初来乍到,却比谁都紧张。   小厮将他带到一扇门前变退下了,张霁平缓了呼吸,推门而入。   淮王倚在堂上,抬眼一瞥,张霁的心头像是被剜了一块,他跪下请安,却不见淮王喊他起来,只得坚持着。   “你倒是厉害。”   张霁听淮王开口,抬起头看向他,只见他还是看着书,一脸风轻云淡。   “殿下。”   “我问你,你为何要杀华阳?”淮王目光冰冷,直视着张霁,“太守勾结襄国,有没有你的份?”   张霁维持着叩拜的姿势,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滑落到地上,半句不说。   “敢做却不敢承认?你就这点出息?”淮王冷声道,“庶长子,到底是庶出。姜国待你母亲祁家不薄,即使是昭国旧臣,有才之士依然给予官位,你还不满足?”   张霁无话,淮王等得不耐烦,皱着眉头问道:“回答我,为何刺杀华阳?蛊虫之事是否与你有关?”   张霁缓缓直起身子,盯着淮王的眼睛:“贩卖私铁,跟踪侯爷,我都认。蛊虫之事,却与我无半点关系。”   淮王见他如此,气得心颤,厉声训道:“无半点关系?你如今骨头硬给谁看?宁王、柳芾已经去了丰城,你倒是同他们说去!看他们可会怜悯你们张家半分!”   张霁听见“张家”二字,身子一颤。   “等他们查出你与太守勾结贩卖私铁,又刺杀皇亲国戚,不仅仅是你,张家祁家都难逃死劫。”   “云出知自己在劫难逃,只求殿下看在张家辅佐多年的份上,替张家向皇上求情。”   淮王觑起眼睛道:“怎么?那么早就想着做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张霁不解:“殿下何意?”   “去丰城,做你该做的事。”   张霁看着淮王的眼睛,一瞬间读懂了他的意思:“宁王是皇子……”   “本王也是。皇上膝下成年皇子就我们两个,谁都有可能做皇帝。”   “……”   “韵儿身怀有孕,张家又辅佐本王多年,本王记得这份恩情,只要你去,我保你无虞。”   张霁良久不言,思量再三,他抬头:“望王爷,信守诺言。”   苏颐城站在楼阁上,望着夏府里的动静,看见程息从屋里出来在庭院里迟疑良久,随后绕过回廊向前走去。她手里似乎攥着什么,面有难色。   近几日,他想通了一件事,而这件事必定与程息有关。   程息进了屋,苏颐城回神,对身边的人吩咐几句便回了潇湘阁。朝云见他回来,忙斟茶送上,说道:“公子,您让妾身查的人已经查到了。真名方平,他幼年时,方家确是受过成家的恩惠,他的话不假,而且据说方老爷子固执,一直惦念这份着这份恩情。”   “嗯。”苏颐城啜了口茶。   “还有,他来消息了。”   “怎么说?”   “除了我们,有另外的人跟踪宁王。”   “多少人?跟了多久?”   “一个,从宁王出城就跟着了。”   “云都的人……”苏颐城捻着茶杯,幽幽道,“看清楚是谁了吗?”   朝云在苏颐城耳边说了一个名字。他攥了攥杯盏,茶水泛出一圈涟漪。   “公子,”方才在阁楼上陪着他的那个小厮走了进来,“程姑娘应了,说明日亥时会去林府。”   苏颐城听罢默默一点头,却没看见朝云黯了的眼神。   程息进了怀琳的屋子,见她怔怔地坐在榻上,眼神空洞。   “怀琳……”她轻声一喊。   怀琳抬起眼睛,吩咐彤管道:“给程姑娘倒茶。”   “不必了。”程息连忙制止,她看了一眼彤管,“还请姑娘留我们二人说说话。”   彤管明白,行了礼便出去把门也带上。   程息在榻边坐下,看见半凉的汤药,问:“不喝吗?”   “没必要。”怀琳盯着手指,“我没病。”   程息踌躇半晌,艰难开口:“怀琳,我知道现在给你这个东西不是时候,但是……总得给你的。”她摊开手掌,将香囊递了上去。   怀琳的眼里瞬间有了光,她接过香囊,眼泪上涌,啪嗒啪嗒地打湿了被子。香囊有些发白,程息没敢告诉她原因。   怀琳将香囊揣在怀里,抹了把眼泪,看向程息:“多谢。”   程息怕她一直消沉下去,温和地说道:“怀琳,侯爷的事,宁王殿下已经去查了,一定会有结果的。”   怀琳听得“侯爷”二字,眼神黯了黯,别过头去不看她,却也没有继续哭。   “你先好好休息,我得空再来看你。”   程息出了屋子见彤管在一旁抹泪,递上去一块巾帕:“如今你们小姐需要你照顾,你可得先把自己顾好了。”   “姑娘……不是彤管逾矩……只是、只是往后,小姐怕是再也好不起来了……”她哭得抽抽搭搭,语不成句,“姑娘可知九年前林家之难?”   程息一怔,默默点了点头。   “小姐曾经也有挚友、有兄长。她能够骑马射箭,肆意快活,全不似如今被关在这儿。”彤管泪光闪闪,“林家千金林兮霏原是小姐最好的朋友,后来……后来……”   “我都知道。”程息接到。   彤管拭去了眼角的泪:“自那时以后,小姐就像变了个人。整日恹恹无光,有时还偷偷跑出府去,一个人待在残破的林府哭……我们找了好久,是侯爷把小姐送回来的。后来奴婢才知道,侯爷在林府陪了小姐一天,直到她睡着了才将她抱回来。”   程息无话,只是想起了那天的漫天飘雪还有几案上的梅花糕。   “小姐一直很想林姑娘,每年寒食、过年都会去林府看她,而陪在小姐身边的……除了奴婢,也只有侯爷了……如今侯爷一走,小姐怕是没有任何寄托……”   程息看向屋内,稳了稳声音开口:“不会的。”   “什么?”   “她会活下去的。”程息无比坚定,彤管转头看见她的眼睛,一瞬震惊。   怀琳为何叫怀琳?夏夫人生产的前一天,梦见有凤携玉入怀,第二日便诞下一粉琢玉砌的女婴,遂取名怀琳。这样一个如凤凰般明艳的女子,又怎会被轻易击垮呢?   云都子时宵禁,亥时人渐稀少,她飞掠几个屋顶,停在了林府后门。再一次看见这破败的门墙,程息突然有些后悔答应苏颐城来这里。推门而入,还是当日的残颓景象,她一步步走着。这里是武器阁,这里是绣楼,这里是师兄的住处,那里曾被父亲罚跪过,那里曾和母亲比剑。一幕幕回忆被旧景勾起,泉涌般袭来。   她走到自己屋外,看见那枝梅花还插在瓷瓶上,只不过是枯了,留下枝头独自挺立。程息上前拿起梅枝,在掌中细细摩挲,忽闻风中异动,她挑起枝头急刺向门外。屋外那人拿着扇子一挡,旋身躲开。程息本就不是取他性命,只是心中隐有怒气,知他功夫不如自己,故意找事。   “那么着急杀我?”苏颐城一哂。   程息不理他,径自走向庭中,“找我何事?”   苏颐城看着她,开门见山:“我问你,那日你在太守府,到底拿了多少东西?”   程息闻言一愣,回身笑道:“苏大公子查案怎的查到我头上来了?是没有线索,只能拿我开刀吗?”   苏颐城皱眉:“你我两家是有旧怨,可我也犯不着借此事来作弄你。”   程息不理他,只抬头看着月亮。   “宁王去丰城查案,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她无话了,要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二哥是皇后亲侄当今赫烜侯,张霁都下得了手,大皇子……程息实在是不敢想。只是辛巳如今都没有消息,她不敢再让甲子去跟着了。   “你知不知道,张霁也跟着宁王去了丰城。”   程息呼吸一窒,转身质问:“你说什么?你都知道了什么?”   苏颐城轻笑:“姜国建国十九年,宫里的事,你知道的恐怕还不及我的十分之一。官官相护,党派林立,军阀倾轧,清浊不分,这就是你们姜国的朝廷,一群乌合之众。”   “呵,也对,你们昭国就是被这么一群‘乌合之众’讨伐战败,世家大族还得觍颜乞求我们网开一面才能苟且偷生。”   他们对立庭中,不惜用最恶毒的措辞去攻击对方。   二人半晌无话,夜风微凉,吹去程息面上的热辣。   苏颐城再次开口,语气隐忍:“张霁跟踪宁王,定与侯爷的死和太守叛国之事有关联。”他盯着程息,“而这关联,也定与你有关。”   程息即便心虚,还是直愣愣地看着他,毫不退避:“所以呢?”   “你拿到的,绝不止一封信。或者说,并不是你拿到的,而是有人替你准备好了。”   程息往外一层层地冒冷汗,又听他说道:“侯爷去查案,有关书信全无,只剩下几本账本。梁元清勾结襄国久矣,又岂会只有一封?还恰好是能够揭露他罪状的那封信。你夜月潜入屋中取信,难不成能够一下子找准位子?又或者说那么多信,你就着月光全部读完甄选出最重要的一封?我真是好奇是谁替你铺好了路。”   程息生来头一次领悟这种感觉,被人一层层剥开,什么也不剩。白家,真是被灭门了还不让人安生。   “我若察觉出蹊跷,淮王必定也想通了一切。若是等到他来请你,你恐怕就没有那么大的命可以活下来了。若现在交出,或许还能保住宁王和你自己的性命。”   程息的衣袖被夜风拉扯着:“张家是淮王最得力的助手,你又如何知道淮王会舍弃张家?”   “你以为如今的淮王是什么人?为了皇位,他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不可能!”程息冷冷开口,“苏颐城,你太自大了。你以为你洞悉一切,就可以掌控所有人吗?你凭什么揣测三哥?你又凭什么管我?不是说好你我从此不相干吗?你又何必来告诉我?何况我只是来云都查案的,何必卷入你们的党争?”   “林兮霏,睁开眼睛看看,你难道还没有被卷入吗?一切不过是你自欺欺人罢了。你说你来云都是为了查明真相,可如今你查到了什么?你去潇湘阁,军营,夏府,皇宫,你又得到了什么消息来证明你父亲是无辜的?”   “闭嘴!”   “你查不到只是因为当年的皇上没有错,林奕就是勾结前朝白家,并且不是在九年前,而是在十九年前他的罪名已经定下了。你以为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就靠成家在广淑仅剩的一点人脉?林兮霏,十九年前抄白家的不是别人,就是抄了你们林家的张由。能在一片混乱之中救出年仅三岁的我又能全身而退的,除了你爹,还会有谁?画地为牢,说的就是你。”   “苏颐城!”程息用尽力气嘶吼出三个字,眼角不只是泪水还是汗水。   “把东西给我,对谁都好。”   “……”   “我知道你带在身上。你最近一直很不安,对不对?”   程息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在发抖,她紧捂着胸口,咬唇不言。   苏颐城上前一步,目光一动不动地锁在她身上。   良久,程息好似思忖万千,缓缓地从怀里拿出一份褶皱的信,“太守亲启”四个字样她已不能再熟悉。   苏颐城看着她,并不着急。   “我本想……去做这件事。”   苏颐城一笑:“你如今有这个能力吗?”他上前几步,走到程息面前。   她还是不动。   苏颐城将手摊到她面前:“给我。”   “不行。”   苏颐城一把夺过,程息反手刺出枯枝看看停在他的脖颈处。   “你不会杀我。”苏颐城十分笃定,“因为你下不了手。你对谁都下不了手。”   苏颐城折好信转身就走,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苏颐城。”程息在后面喊道,苏颐城却不理她。   “苏颐城!”   “白安!”   程息喊出这个名字,他脚步一顿,只听后面的人强压着情绪,轻声道:“放过张霖。”   苏颐城震惊地回身,微弱的月光下依稀看清她脸上的无助和凄凉:“放过张霖。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管是我的事还是张霁的事,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全心全意地在对每一个人……”   苏颐城看了她一眼将目光瞥向别处,轻笑一声:“这话,你应该对你自己说。” 作者有话要说:  苏颐城很凶! 但是我爱他!   ☆、棠棣(一)   云都终究是云都,不会因少了几人而失去它的繁华,烟波画柳,小桥人家,正是一年最好处。   淮王妃张韵为王府诞下一个男婴,淮王取名茂行。小孩子长得粉琢玉砌,不哭也不闹,皇上皇后见了,眉头渐展。皇家子嗣向来单薄,如今再添一丁,确是喜事一桩。   这日张霖拜访淮王府,见着姐姐闲适地躺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孩子,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二姐。”张霖出声。   张韵看见他来,眼里晶亮:“你可来了。快,来看看你的外甥。”张韵侧身前倾,把怀里的孩子让给张霖看,“多好看啊,眉眼可像极了殿下。”张韵初为人母,满心满意地欢喜。   张霖伸手抱过孩子,双手却不知如何放妥,弄得茂行不舒服,“哇哇”地哭了起来。   张霖一时慌了神,急忙喊道:“姐姐——”   张韵低低一笑,对外头的丫鬟吩咐道:“让奶娘把孩子带下去吧。”   如蒙大赦,张霖长吁一口气。   “你看看你,一个人都能出去闯了,却连个孩子也照看不好。”张韵调侃,“来,让姐姐看看你。回来后都没能好好见上一面,怪想的。在外面没受伤吧?”   “没。”张霖笑笑,下意识地攥紧了双拳。   张韵观察入微,握住他的手道:“伸过来给姐姐瞧瞧。”   张霖知道拗不过她,只好摊开手掌。皮肉交错,斑驳横生,怕是一辈子都去不不掉的痕迹。   “唉……”张韵没多说什么,只是蹙着眉叹气,“姐姐既盼着你能独当一面,又害怕这一路上风雨飘摇。”她抬眼看着张霖,“你今年便要弱冠了吧?加冠后,姐姐为你寻一门亲事,也好有个人照顾你。”   张霖听到“亲事”二字,有一瞬失神,张韵看在眼里,她太了解这个弟弟了,真挚长情,却是出奇的听话。她握住张霖的手,缓缓道:“还在想她?那个程息?”   张霖良久不言,瞥了眼站在外头的侍从。   张韵撤了侍女,静静地等着,她并不责怪弟弟的儿女情长,更多的是心疼。   “爹爹是不是说你什么了?”   “爹责怪我优柔寡断,不能替淮王做事,没能留住……她为我们做事。我不想利用她,初来云都时,我本可以让她住进张府,可我没有如此。我希望她来云都,可更希望此事了结,她又可以回到水云阁,行医天下,悬壶济世。”   “你们在潇湘阁的事,姐姐是知道的。你也别怪任蘅,你俩从小一处,他见你狠不下心,便自己做了这个恶人。那程息怕也是为难,一介草民,两方权贵,她得罪不起。如今云都形势变幻莫测,你名利心素来不重,姐姐只望你顾好自己,有些人和事,过眼烟云,就别再想了。”张韵见他不说话,只得转移话题,“大哥呢?有些时日不见他了。”   “大哥离家好些日子了,说是出去办事。他这些年一直为殿下笼络人脉,四处奔走也是常有的事。”   张韵了然点头:“大哥虽是二娘所出,但他的好我们都得记着,你更应该记着,切不可像外人那样,因他庶出的身份……你,明白?”   当初云都排列四公子,张霁因其行云流水般的书法列入其一,可不知谁人道明他的庶子身份,一时之间风头乱了。张霁却在此时站出,将弟弟张霖推了上去。   因为张霖是嫡子,这或许,本就是他该有的。   这件事,家里没人说,张韵却同张霖说起一二,这才有了今日这番说辞。   张霖心里明白,点头默然。   出了王府,云都熙攘的街人来人往,张霖慢慢走着,忽然有些想念大漠的萧瑟苍凉,那挂在黛色夜幕上的弯月,吹过来有些生疼的砂砾和浓郁热情的酒香,还有……程息?   张霖看见站在街边的她,一生素衣,眉目清冷,如遗落在暮春的冬梅般寒冷凄清。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潇湘阁高楼矗立,张霖心中疑惑,又望向她,却见她也看向了自己,只一个转身便匆匆隐入人群。   张霖不自主地追了上去,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只远远地望着她。   程息本是来找苏颐城的,好些日子了,丰城之事没有消息,她心里不安,便想着来潇湘阁看看,不承想竟遇见了张霖,复又想起那晚在林府的事情,只觉心头一痛,脑子里只有逃离的想法。可她又不敢在人群里跑,只能与张霖隔着一段距离,一股脑儿地往前走。   “息儿。”张霖在后面喊道,程息埋头走路,却被一人生生拽过,“小心!”马车擦身而过,张霖抓着她躲到边上,只差毫厘,那马车便会撞在她身上。   没等程息开口,他松了手,又站得远远的。两人无言,一前一后地走着。走出大路,人渐稀少,穿过这条巷子便是夏府了,程息回头一望,张霖站在巷子那头,就像离群的雁,身后是来来往往的人群。她看了半晌,张嘴想说什么终究是咽了,只是掩下眸子,转身离去。   云都宵禁,一个黑影穿梭在夜空中,几个纵跃躲过巡城士兵,跳上潇湘阁的顶楼,她侧耳附在窗上,听见屋里低低的交谈声,是苏颐城的声音:“死了?”   “是。”   “张霁呢?”   “他……去了襄国……”   屋里良久未有声响,苏颐城复又说道:“消息大概什么时候会到?”   “五天内。”   “豫让呢?”   “已经回淮王府复命了。”   “好……等宁王遇刺的消息传到云都,你再把这封信送给……”   话音未落,一把长剑已横在苏颐城的脖子上,程息立在窗棂上,黑纱蒙着脸,眼里的怒气更甚。   “啊!”朝云着急地喊出声,却怕引来人连忙收住尾音,“你……你想做什么?”   “把信放下,出去!”程息一声令下,双眼死死地盯着苏颐城,见朝云不动,手里的剑又紧了几分,“想看你们家公子死?”   朝云眼里全是泪,朦胧间见苏颐城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将信放在几案上退了出去。   程息踩住那封信,另一只脚将窗户踹上,她摘了面纱,却不收剑,声音冰冷带着隐隐的怒气:“全部告诉我,一字不落。”   “其实……再等五天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程息冷哼:“等够了。”   苏颐城眼眸看了看脖间的长剑,叹道:“就算你不拿剑,我也打不过你。”   程息环顾四周,确定屋里无人潜伏者,收了剑,抓过几案上的信坐在他对面。   “问吧。”   “宁王如何了?”   “死了。”   程息先前已听见他们的对话,心里已猜想□□十,可现在听他如此平静地说出来,不免还是气愤揪痛,“苏颐城,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只要我把信给你,你定会保宁王无虞!”   “所以你就信了?”   程息心中一直存着几丝侥幸,自己无能为力,却总觉得他人会相助,可如今看来,还是她自己太天真。程息攥着信的手握紧,又从牙里蹦出几个字:“豫让是谁?”   “淮王的人。”苏颐城泰然地斟着茶,“淮王让张霁去丰城,却早知他不会安生,便暗中派了豫让去做事。侯爷棺椁送至云都之时,我本召集了一些门客欲替侯爷请愿,可那些人却在一时之间全部逃离奔散,然后豫让便来了。淮王料定我不会丢下此事不管,又无官职,身边定缺人手,便一定会用豫让。豫让不管成败与否,他都毫无损耗,而我,就只有死路一条。”   “然后你逼我给你密函,带着它去找了淮王?”   苏颐城递上一盏茶,唇边是淡淡地笑:“是。我与淮王,已成一体。”   程息没有话,她抱着双臂,只觉浑身冷到极点。   “宁王与淮王,是不可能两全的。淮王能够为了皇位,舍弃对他最重要的张家。只此一点,就足够我让心悦诚服。”   “舍弃张家?”   “淮王审问张霁时,他只承认贩卖私铁却不承认连同梁元清勾结襄国谋害丰城百姓。我想,张霁怕是被梁元清反咬了一口。梁元清此人野心不小,却一直困顿在丰城这种偏远之地,不受器重、手上又有私钱,难免不起贼心……侯爷查案,张霁派人跟踪,却又不承认刺杀之事……”苏颐城冷冷一笑,“若又是被下属拖下水,那只能说他……命不好。”   “所以呢?张霁就成了死棋?连同整个张家?等宁王身亡的消息传到云都,就是张霁杀了宁王,畏罪逃往襄国?然后在以此信为证,舍了张家,保全自己?”   苏颐城看着她的样子,道:“你若现在毁了这封信,也不可能改变什么。淮王总会有办法的。”   “柳芾呢?”程息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可声音还是抖的。   “活着,进京听候发落。”   “瞿大人呢?”   “脱冠谢罪。不过在他地界上死了两个皇亲,他还能如此镇定守着边关等候皇上发落,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程息觉得乏累,半晌才道:“为了一个皇位,累及那么多人,值得吗?”   苏颐城摩挲着茶盏,笑道:“这世上没有值不值,只有愿不愿。淮王愿意如此。”   “三哥……”程息难以置信,她回云都,似乎从未想过这样。她以为故人还是故人,至交还是至交。   “三哥?你以后,恐怕要改口了。”   程息抬眸,眼里的泪花结成冰霜:“淮王难道连王妃都不保了吗?”   苏颐城望着茶盏,声音沉缓:“这便要看他们二人的情意了。毕竟去母留子之事,在历史上也不少见。”   “那……”她欲言又止。   苏颐城觉得有趣,勾着嘴角:“还惦记张霖?扳倒张家,不是你所期望的吗?”   二人对视,苏颐城笑看着程息:“我将这些事和盘托出,你可会去告诉张霖,然后由张由出面,去化解张家的劫难?”他把张由二字咬得格外明显,听得程息心上一抽。   她不言,眼里是明灭的烛光摇摆不定。   苏颐城从程息手中缓缓地抽走信纸,她突然把纸捏着,眼睛望着苏颐城。   “嗯?”苏颐城觑起了眼睛。   “事成之后,我要面见淮王。”   ☆、棠棣(二)   林府的夜晚一直很静,如今的时节还有此起彼伏的蛐蛐声,杂草在风中摩挲,新月高悬,光芒晦暗。   程息立于庭中,望着四方的天地如在囹圄。   记忆泉涌,儿时的光景如走马灯般一一闪过,又被一场大火烧成灰烬。她一直心存侥幸,以为所有人都如当年,一切皆如初见。她见着故人时,是旧情;而故人见着她时,却是疏离与算计。也许她正如苏颐城所言,画地为牢。   等待太煎熬,每每想到张家的结局,心底没有一丝一毫地畅快,更多的是怜悯与无奈。她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找张霖,不去想结果。林府就像是个巨大的笼子,即使没有锁链,也能将她关得死死的,任凭心中杂念横生也逃不出去。   第五日,程息哪儿也没去,就与储露待在夏府的房内。墙外人声混乱,马蹄疾奔,前堂亦是进进出出许多人。他们在议论什么,她全部都知道。宁王死了,夏府该何去何从?淮王没了张家,又怎会留着夏家?   窗外黑云压境,风雨即至,程息突然起身朝外走去,储露喊住她:“姑娘,要变天了。”   “我知道。”她望着骤低的苍穹,“要变天了。”   墙外铁骑辚辚,人们的议论声却挡不住,全数飞进程息的耳朵里。   “听说了吗?是张家大公子张霁杀了宁王。”   “这……当真?”   “自然是!听说张霁勾结梁元清贩卖私铁,私通襄国,怕罪名泄露,害了侯爷,如今杀了宁王,逃到襄国去了。”   “这张霁真不个东西!”   “害死侯爷不说,这可是整个张家也要连坐的事情。人心恶毒起来,连父母都不管了?”   “啧啧啧,这淮王也是够狠的。消息一传到云都就把张府围了起来,老丈人和小叔子全都送进了大牢。据说淮王现在人已经进宫了。”   “倒是可怜了淮王妃啊——”   那几人渐行渐远,程息再听不真切。她靠着墙面,努力支撑起身子,抬眼望去储露正关切地看着自己,她笑笑:“我没事。”   “姑娘,宁王死了……”   “嗯。”   “那夏小姐该怎么办?”   程息猛地惊醒,是啊,怀琳该如何是好?   “你在这儿待着,我去看看。”   她来到怀琳房前,忐忑地敲了敲门。本以为会是彤管,没想到竟是怀琳亲自开门,她依旧美貌,只是眼里多了空洞。怀琳没有看她,只是向后望去:“爹。”   程息转头,见夏思成已站在后头,他摒退了所有侍从,神色凝重地进了屋。程息刚要走,却被怀琳叫住:“息儿,你也进来吧。”   三人坐于屋内,熏香袅袅升起,浓郁厚重。   “今早淮王殿下与苏颐城入宫求见,呈上了张霁私通太守的书信,道明张霁以太守为介沟通襄国,残害百姓,刺杀赫烜侯、宁王,亡走襄国罪不可恕。如今,张家被抄,张由欲举兵反抗被阿束斩杀马下,其妾室祁氏自缢,张霖入狱,张韵被软禁淮王府,张府一干人等发配边疆。”   怀琳看着父亲,面无表情:“皇上处事果决明断。”   “是淮王下的令。”   怀琳、程息皆是大吃一惊。   “皇上听到宁王遇刺的消息,便昏倒在朝堂上,至今未醒。”夏思成看着女儿,无奈叹气,“皇上只有两位皇子,宁王身死……”   他虽未言明,但两个姑娘早已领悟。   “爹。”怀琳发话,声音冷静平和,“女儿明白。”   “其实你不必……”夏思成打住了话头,看向程息,思忖良久,试探问道,“不知程姑娘……”   “爹!”怀琳叫住他,“您能给我些时间,同息儿说说话吗?”   夏思成点点头,并未阻拦。   偌大的屋子,只剩她们俩。窗外不知何时已经大雨滂沱,芭蕉叶随风飘摇,屋檐下漏雨成水帘,泥土新翻的气息夹杂着水汽爬进窗子来,怀琳闭目深吸,缓缓道:“空山新雨后,我很喜欢这个味道……”她睁开双眼,“日后若进了宫,我想住在万碧湖旁,听说那儿的荷花极美。”怀琳转向程息,眼里没有泪,她苦苦一笑,“不过这也由不得我吧。”   “你知道我当初为何要亲近你吗?”她一偏头,髻上的步摇垂下来,上头的珍珠熠熠生辉,“并不是我觉得你仁义勇敢。你仁义勇敢与我何干?得贤名的又不是我。我只是希望你……替我出嫁罢了。”   程息的紧抿着唇,面上无甚表情,只听怀琳继续说道:“我瞒着二哥,骗他说我欣赏你,所以想通过琢玉与你结交,我只是不希望他多想。我也瞒着我爹,不想让他觉得他的女儿是个心机如此深沉之人,何况把你接入府中,于宁王有益,我爹不会阻拦我。”   “我不想成为权利斗争的工具,因为二哥。”她声音有些抖,“可如今也没有什么用了,嫁入王府,就是我的宿命,我不可能再逃避了。”   “你知道我最想成为哪种人吗?你……知道慕芙吗?”   程息闻言一惊,轻轻点头。   “驰骋沙场,歃血戮敌,举三尺青峰开辟万疆山河。弯弓射天狼,举杯酬日月。我真的……”怀琳眼里星光点点,“程息,我会嫁入淮王府保住我们夏家。”   她转头,看向程息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肃冷:“你呢?你有什么选择?”   程息将目光瞥向另一处,她知道自己是离不开了。她本以为自己能够全身而退,命运却把她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推去,那是深渊,她却抗拒不得。   若不能抗拒,那便迎敌。   “入军营。”只三个字。   怀琳看着程息,眼神不似说笑:“你当真?”   “当真。”   “从未有女子能编入军制……”   “那我……”程息生生将“娘”字咽了回去,“我们不是都知道,慕芙将军吗?”   “慕芙将军,千百年来,能有几个?”   “有,所以并非不可能。”程息回答地果决。   怀琳看着她,眼里除了惊讶,还有欣喜、质疑,甚至是……歆羡。   “我们做个约定吧。”怀琳声音沉缓,“我若入得宫闱,你便入得军营;我若得母仪天下,你便得国士无双。你我二人,永不相背!”   淮王回府,东厢房里哭声不断,女子哭,孩子哭,连夜风都带着幽咽声。侍女们进进出出,纷繁忙乱。   淮王走了过去,侍女看见他连忙跪下:“给王爷请安。”   “王妃如何了?”   “回王爷……王妃她、她……”   “说。”   “王妃早时听闻消息,如今什么也不吃,即使吃了也会马上呕出来。王妃也不给太医瞧,就一个人恹恹地躺在床上。小世子也是……奶娘怎么哄也不见好……”   淮王眸色一暗:“让她们都下去吧。”   他一人踱进屋子,烛光晃晃,照在张韵的脸上更显萧条。张韵斜倚在榻上,两手紧紧地攥着锦被,神色游离。   “韵儿。”淮王出声唤道,他轻轻地走过去,双手覆在张韵的手上,这一碰才知,原来她的手已如此冷。   “殿下……”张韵的眼神终于聚了起来,她如见曙光,一把抓过淮王的手问道:“殿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大哥好端端的会去刺杀侯爷和皇兄?爹和二娘真的死了吗?三弟呢?他现在在哪儿?”   “韵儿,先吃东西。”   “殿下……真的是你下的命令吗?”张韵泪如雨下,“真的吗?”   淮王掩眸,放下手中的碗,他扶着张韵躺下,轻声道:“不是。”   张韵一双泪目看着她,拭去两行泪:“妾身相信殿下,永远相信。”   淮王擦干她的泪,张韵又问道:“大哥真的……”   淮王点头,张韵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可是阿霖是无辜的,殿下。您救救他,好不好,救救他……”   “韵儿。”淮王将她拥入怀中,“我是你的丈夫,也是大姜的淮王。我不能偏私……”   张韵的眼泪控制不住,抽噎不止:“殿下,妾身真的只有您和孩子了,只有您和孩子了……”   “我知道,我会护着你,我会护着你。”淮王温柔地拍着张韵的背,直到她哭泣渐止,疲惫睡去。淮王替她掖了掖被角,熄了灯走出屋外。   他携了一壶酒,踏明月而去,府中竹林飒飒,似风之抽泣。   天底下,怕是除了他、柳芾和豫让,不会再有第三人知道宁王的死因了。   自刎?   淮王自嘲一笑,天底下竟真有引颈就戮的皇子。   淮王展开帛书,月光凄冷,透过布帛,将斑斑字迹映在他脸上:   “绎川见信安好,不知你见到这封信时,会是何种心思,何种境地。   南儿的满月酒已过了多日,皇兄终究是喝不着了。   你既见此信,便已知皇兄之决断。自入这皇宫,便知你我兄弟二人必有刀剑相向一日。父皇念及旧情,不忘吾生母,皇兄感怀,但这于你,于母后着实不公。   风雨数十载,红颜蹉跎,少年易老,白云苍狗,生前名利身后尘。皇兄不在乎名利,不在乎皇位,可我若存在一日,你我兄弟必有阋墙之时。   皇兄不愿。   你自小好学聪颖,心系百姓,宽厚仁达,为夫为子为臣皆是至仁至善,鞠躬尽瘁。   为帝为君,你亦能。   今兄自裁,只有三愿:将北儿送往偏远封地,携母同行,此其一;迎娶夏家小姐,此其二;第三愿你心系我大姜,卫我山河永存,待到盛世太平之时,若你仍在,携酒一壶,于我陵前,同慰风尘。   皇兄,绎山绝笔。”   淮王灌了一口酒,总是他宽衣博带,仍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潦倒不堪,欺父母,瞒妻儿,弑兄夺位。风声呜咽,如箫鸣袅袅,他轻轻唱起悲怆而古老的歌谣:“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从今后,他淮王尹绎川,再无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  帝王之家无可奈何   ☆、登极   椒房殿内跪齐了一排太医,皇帝坐在皇后榻旁,面色苍白地望着榻上昏睡不醒的人。   孙奇上前,小心劝道:“皇上,三更天了。您去歇会儿吧,保重龙体啊。”   皇帝起身走出帘外,未发一言,下面跪着的太医冷汗直冒,孙奇上前扶住皇帝,轻声道:“皇上,皇后娘娘吉人自有天相,等娘娘这病好了,看见您如此憔悴,又该操心了。”   皇帝叹了一口气,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   太医们这才松了一口气,纷纷起身离开,其中一人回身望了一眼孙奇,孙奇似有所悟,转身对皇帝说道:“皇上,老奴去看看娘娘的汤药是否煎好,一会儿送来。”   皇帝撑着额头,闭目养神:“去吧。”   孙奇走出椒房殿,见方才的太医站在外头等着他,过去问安:“沈大人。”   “孙公公。”   孙奇知其意,无奈道:“皇上近日并未按时服药,难为沈大人了。”   沈柏书轻叹一声:“这可如何是好。皇上早年征战落下病根,如今年岁渐长,国事繁重,若是继续如此……”   “沈大人也不必再如此烦恼,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皇后娘娘,皇上那边,就交给老奴吧。”   “父皇不肯吃药?”   “参见淮王殿下,永嘉公主。”二人纷纷行礼。   “皇上近几日茶饭不思,彻夜难眠,身体每况愈下,加之皇后娘娘疾病日笃,老奴实在是……唉……”孙奇无奈哽咽,“还请殿下和公主帮老奴多加劝解啊。”   淮王沉吟,永嘉发话:“有劳沈大人和公公了。”   四人拜别,淮王与永嘉朝椒房殿走去,入殿见皇帝撑着头小憩在榻椅上,两鬓斑白,眼角皱纹渐深,他确是苍老了,几十载风雨洗礼,终是磨光了他所有气力。   “父皇。”永嘉轻轻一喊,老皇帝睁眼,满目的血丝。她心疼地坐到边上,替皇帝按着眼睛:“父皇若累了,便回清凉殿歇息吧。母后这儿有我们呢。”   皇帝按下永嘉的手,拍了拍,看见恭敬立在堂下的淮王,目光一滞,不带任何温度。   “儿臣参加父皇。”礼数周全。   老皇帝并未理他,只是转头对永嘉说道:“好好照看你母后,一会儿孙奇送药来了,服侍你母后喝下。”   “是。”   皇帝撑着永嘉的手起来,身形一晃。   永嘉忙扶住他:“父皇!”   皇帝摆摆手:“不碍事,不碍事。”他蹒跚地绕过几案,负手走出椒房殿,宫灯朦胧,晃晃天地,只余他一人走在其间,身形伛偻。   永嘉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弟弟,叹一口气。   帷幔被夜风掀起,烛光映在帘子上,光怪陆离,似人影幢幢。   “母后,母后……”永嘉坐于榻首,手上端着药,“喝药了。”   皇后幽幽转醒,眸里已没有了神采:“安歌……”   “欸,女儿在这儿呢。母后先把药喝了可好?”   皇后向下看去,见淮王坐于榻尾,一言不发,她眼里突然落下泪来,将药碗推开:“拿走吧……”   “母后?”永嘉心里急了,却见淮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请母后用药。”   “绎川!”   “请母后用药。”   “你快起来。”   “请母后用药。”   “本宫说拿走!”皇后一口气急提,扒着榻沿呕出一口鲜血,淮王欲上前扶持,却被皇后用药碗生生砸到了脑袋,一碗浓黑的药汁淋了满头。   在场的侍从吓得立马跪下,永嘉不明就里,却也被皇后这脾气吓得不敢动弹。   “你……你……”皇后抓着淮王的衣襟,半分说不出话来,泪水更急,突然她猛烈地吸了口气,像是濒死之人窒息时的哑声呼喊。   “阿娘!”永嘉惊呼,“太医!太医!”   “阿娘,阿娘。”淮王与永嘉两人抓着皇后的手,永嘉急哭了,“阿娘您撑住!太医马上来了!太医!传太医!”   皇后双目圆瞪,死死地盯着淮王,像是在做最后的质问。淮王看着她,满目的无愧。皇后抽开了淮王的手,呼吸愈加困难,喉间除了困厄之声再无其他,她看着永嘉,欲伸手拭去女儿脸上的泪光,方至半空,颓然落下。   皇后睁着双眼,最后的目光落在永嘉身上,是不舍。   椒房殿的烛光被夜风吹灭,永嘉看着怀里的母亲,泪如雨下。   她颤抖着双手将皇后放下,看向身边的淮王:“绎川……”   淮王揽过永嘉,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会没事的,姐姐。有我。”   “殿下、公主。”沈太医匆匆赶来,跪在了帘外。   淮王扶起永嘉,撩开帘子,看着跪在面前的人,一字一句道:“皇后娘娘,薨了。”   夜晚突然下起雨来,夏雨总是这样,来得急去得急,让人手足无措,毫无准备。椒房殿里缟素满屋,哭声未绝,永嘉一身素衣,双眼红肿,几欲昏厥。淮王从旁扶住她,给了她依靠,轻声道:“今夜守灵过后,姐姐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   永嘉闭了闭酸涩的眼睛,看向淮王,他眼里无泪,却给人十分安定的感觉:“放心吧,姐姐。”   永嘉点头不语,她知道父皇母后怀疑的是什么,又或者说,即使不用查证,他们心中也早已肯定宁王的死与淮王的关系。自己不是不难过,可如今看来,自己的弟弟也许会是个好的皇帝,好的依靠。   次日,老皇帝下诏,封成氏为文德皇后,与发妻孝懿皇后同葬于泰陵侧室。   这道旨意一下,世人皆知,等老皇帝百年后,要的是这两位妻子的陪伴,世人无不感慨,可这传到淮王耳朵里时,却是别番滋味。   宫里秋意渐浓,昨儿夜里又下了好几场雨,绵绵密密,有了些凉意。   淮王独自前往清凉殿,孙奇正欲通报,却被他虚虚按下。侍从鱼贯而出,偌大的殿堂只剩下父子两人。   皇帝不看他,起身离开位子,踱到窗旁看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淮王上前,不言不语,就跪在他身后。   二人僵持良久,老皇帝终究心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沙哑:“你为何而来?”   淮王自嘲一笑,他如今算是悟了那句“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几分苦涩难堪涌上心头,被他强压了回去。   “儿臣有疑惑,望父皇解答。”   老皇帝仍是背对着他,淮王抬头望去,却见他身形瘦削,呈现在他身上的仅仅是一个老人的姿态,而非帝王。   “母后与儿臣之于父皇,到底是笼络昭国旧臣的工具,还是陪伴您风雨同舟的妻儿?”   “母后乃昭国成家之后,您不顾她的处境,处死外公与舅父;林家乃开国功臣,您因为他们与白家曾经的那点情义而将其功劳全部抹杀,满门抄斩;祁家乃儿臣岳母之本家,您却一昧地将族中人才贬至偏远之地,让儿臣无人可用,无计可施。而对于皇兄,你竟是一心扶持。儿臣与母后对于您来说,真的是工具吗?以成家女为后,笼络旧臣,待到他们放松懈怠再将他们斩草除根。您自始至终,可当真有为儿臣与母后想过吗?”   淮王的声音如拳头重重地砸在老皇帝心上,尘封的旧事被无情地揭开,他回身望着这个自己养了二十三年的儿子,正一步步地逼迫他,忽觉讽刺,不禁笑了出来:“问得好,问得好。你听着,绎川。你与宁王皆是朕的骨肉,但是旧臣,必须死!”   “那您就没有为了阿娘……有一丝的顾虑?”   老皇帝身躯一震,面色瞬间颓了下来。他知道自己狠心,却也惊讶感激于妻子的理解和包容,可当妻子死后,却是没日没夜的愧疚与自责。   可这一切,也不必让自己的儿子知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不是早就懂得这个道理了吗?情义……太无谓了。”老皇帝的浊目布满血丝,“你会是皇帝,到时候,你便懂了。”   淮王仍旧不动,他不是为了一个做皇帝的承诺,他只是想知道自己与母亲在过去几十年的人生里到底是为何而生,以后又会为何而死。   老皇帝看他不为所动,心下更是凄凉愤怒,他沙哑道:“要圣旨?好好好,孙奇!”   “老奴在。”   “拟旨。今国运多舛,朝廷式微,朕病日笃,痛失妻儿。姜国百废待兴,三皇子尹绎川……兄友弟恭,孝顺仁达,宽博无私,宜继大统,望众臣谨记朕之教诲,辅佐三皇子,兴我姜国大业。”老皇帝盖了玉玺,便把圣旨扔下堂,堪堪砸在淮王膝边,如果被遗弃的孩子般可怜。   淮王已经得到了答案,他拾起圣旨,将其平整卷好收进怀里,他的后半辈子,该是为这个活了。   “等朕死了,你便用吧。”   淮王紧紧攥着圣旨,初秋的风微凉,吹得他指尖发白。   他站在宣政殿上,目及远方崇山峻林、烟火人家,还有层层叠叠的巍峨宫阙。   他们尹家的天下,他必定好好守护。   程息跪在堂下,苏颐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淮王今日朝堂事情颇多,下朝极晚,这也是苏颐城在她跪了半个时辰后才告诉她的。   此时的苏颐城,正坐在一旁的几案边吃着点心,而程息却跪得两腿酸麻。本以为淮王快下朝了,等他回来看见自己如此诚恳,说事必定能容易些,自己也不用太受苦。可如今一见,才知道被苏颐城这家伙给骗了,他早知淮王近日忙碌,却偏生叫她早些来跪着。   程息心中愤愤,却是有求于他不好开口骂人,只是用眼神怒视他,嘴里蹦出几个字:“你故意的。”   苏颐城笑着点头:“不算笨。”   程息咬牙,想着淮王也不会此时来,便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突然听后头小厮大喊:“殿下回府——”   “咚”,程息又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苏颐城看她这一招,点心险些呛喉咙里,见淮王已来,起身行礼道:“琢玉见过殿下。”   淮王虚虚一扶,便绕过程息坐在堂上,他细细地打量着程息,问道:“说罢,你让琢玉牵线,到底是为何?”   “请淮王,救救张霖。”说罢,重重一磕。   淮王惊讶于这姑娘的直白,明人不说暗话,霎时存了几分欣赏:“理由呢?”   “因为愧疚。”   “是愧疚,还是私情?”   程息愣在一处,不知如何作答。苏颐城觑起眼睛,神色不明。   “若我只说是因为愧疚,殿下可信?”   淮王看了看程息,将背靠在椅子上,捻着手上的玉石串:“你有何理由让我如此?”   程息咬咬唇,他不知淮王是不是这个心思,但除此之外,也无他法了:“殿下,可想要兵权?”   此言一出,淮王眼里金光一闪,探出身子,十分怀疑地问道:“你能帮我?”   “姜国初建,除去皇上的御林军,兵权都分散在各个将军手中,夏思成,张由,任知,这三人的兵力尤为强盛。张家已倒,祁家无依无靠,殿下只需笼络安抚这两家门下的将领便可拿回军权,任家与张家关系甚密,只要殿下善待张家军,任家不会倒戈。至于夏家……”程息未再有言,而在场之人皆心知肚明。   “你倒是厉害。”淮王探究地看着她,“你一个女人,如何入得军营?”他一颗一颗地拨着玉珠,盘算说着:“若真想帮本王,大可来王府内院。”   “殿下!”程息、苏颐城两人同时喊出,皆是一惊,面面相觑。   淮王略有笑意地看着琢玉:“舍不得?”   苏颐城跪下说道:“殿下,此人心思深沉,诡计多端,又会武功,若是入得内院,必不太平。”   程息听着他辩解,嘴里蹦出的词全是编排自己的,可当着淮王的面又不能太过彰显,只好忍着:“殿下,民女不适合内闱。更何况……您不是已有怀琳了吗?”   淮王不日将迎娶夏家千金之事,整个云都闹得沸沸扬扬,世人都道喜事一桩,可谁又知道深处中心之人的各自苦楚。   淮王听她一言,又想起了近日闭门不出、郁郁寡欢的张韵,心头微动。若是能够救出张霖,韵儿是否会好受些?   他抬眼看着堂下的程息,沉吟良久,缓缓道:“本王让你入军营,你也得有资本才能立足。”   程息见淮王答应了交易,心中舒了一口气,又听堂上传来声音,威严万分:“你曾经的事,不管是你与张家的私情,还是你私自藏匿信函,本王既往不咎。从今后,你需得记住自己的身份与你分内之事。”   程息跪着,从堂下望去,那男子俨然有了一副帝王之相,不再是她的三哥,正如苏颐城所言,该换个称呼了。   苏程二人离开王府,程息如今看见苏颐城就上火,却又不得不与他一道。   “你已想好了计策,如何将张霖换出来?”   “是,我们中秋之夜动手。”   “你当真是让我意外。”苏颐城调侃,“张由害了你全家,到头来你竟想救他儿子。”   程息说道:“我欠他的。”   “那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呢?打算怎么还?”   程息忍着气焰,和气道:“不还。”   苏颐城没再闹下去,转而问道:“林兮霏,你为何要入军营?”   “那白安公子为何要回云都?”   “行,当我没问。”苏颐城缴械投降,“日后你我若是成了同僚,还请林姑娘高抬贵手,多多包涵。”   程息转头又说:“不包涵。”   “那我包涵你?”   “不稀罕。”   “程息,你为何如此待我?”   “因为我,心机深沉,诡计多端,阴险狡诈。”   ☆、入营(一)   夏思成这日在府里练箭,看见程息走了过来,心中疑惑,转念一想,觉得这个姑娘怕是要离开了,可是,谈何容易?   “将军。”   夏思成点点头,却见她拿起了一旁的弓箭,道:“将军可愿与程息比试?”   此言一出,在旁侍候的随从皆是一惊,夏思成觑起眼睛看她:“比试,可以,但是换一样。”夏思成拿过两柄长剑,扔给程息,“你的箭术能胜过怀琳,可见一斑,无需再比。试试这把剑趁不趁手。”   程息没想到夏思成会答应地如此果决,拔剑以待。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同时蹿出,剑刃相接,寒光恻恻,二人缠斗,身形鬼魅。程息身子柔软,避过夏思成的突击绰绰有余,她飞掠上空,停在了一根木桩之上本想喘息片刻,却见夏思成直直袭来,紧逼面门,程息鲤鱼打挺,一个空翻,轻巧地落在地上。   夏思成目光一凌。   落山派的功夫?   只见程息又举剑攻来,看似路子轻盈,立转带着剑风,落在夏思成剑上却是难捱的重力。   程息的内力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以前隐藏地太好,如今显露,倒是小瞧了她。   夏思成不敢怠慢,由守便为攻,长剑没有多余的花招,如长虹贯日一般直刺过去,破了她的剑花,卷起剑刃层层翻转,程息紧抓着剑不放,被破碎的铁片扎得猝不及防,急急向后掠去。   剑把落地,程息的手鲜血直流,她咬唇不语。   “你剑走轻盈,步下生风,是江湖惯有的路子,但是打仗却不需要如此,杀人的功夫,无需那么多的花招。”   程息捂着手臂,揣测着夏思成话中的意思。   “自己可会包扎?”   “会。”   “回去吧。若是想学得更多,明日来军营寻我。”夏思成将剑递给随从,看见程息满脸震惊,笑道,“不错的苗子,有你爹几分样子。你今日来寻我比武,怕是想让我知道你的实力,好让你进军营吧?”   “将军如何得知?”   “阿梧同我讲了。她说,你与她既有相同的愿望,她不能实现,便期望你能。她没看错人,你莫让她失望,也别让你父亲母亲失望。”   父亲母亲?   他人以为的父母是程放夫妇,而事实,更加复杂难为。叛将之女入军营保大姜、卫山河,想想都有些讽刺。   若是父亲还在,看见自己的女儿穿上戎装上阵杀敌,会是何种心思?   储露看见她血淋淋地回来,吃了一惊,连忙把她拉进屋子,一点点取出铁片,敷药,包扎。   “姑娘怎么老是和自己的手过不去呢?”储露叹道,想起她左手臂的疤痕,心底又是一阵心疼。   “以后受的伤还要多呢,就不仅仅是手臂了。”   储露哭笑不得:“姑娘难不成还巴巴地望着自己受伤?”   程息不说话,储露又道:“姑娘入军营,储露觉得甚好。”   “不觉得荒谬?”   “不瞒姑娘说,若是姑娘还是林府大小姐,虽是千金之躯,您还是会上战场。这是您从小的夙愿啊。”   夙愿?   自她记事起,父亲就开始拉着她与师兄同练武艺,师兄林忽比自己大了整整五岁,身体又十分健壮,儿时压根儿跟不上父亲的训练,弄得到处都是伤。母亲看着心疼,就劝父亲让孩子大些再教,父亲看着自己,问了一句话:霏儿,想要做女将军吗?像阿娘一样。   想啊。   她是那样回答的。   她从来都是向往战场的,儿时渴望母亲的剑,再大些就渴望有自己的兵器。   从出生,她便已与“将军”这个身份,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程息看着自己的右手,问道:“几日能好?”   “三日痊愈。”   程息点头,储露的医术她从来都信得过:“储露,我入军营,你也来吗?”   储露笑道:“鬼医大弟子。他们见着我,不跟见着宝似的?”   程息感叹她的聪慧,左手在她额上轻轻一弹。   三日后,程息持了剑,骑马到了军营外头。这不是她第一次来,却没来由的紧张。   姜束负手立在高台上,训练着校场的士兵。她有一瞬的恍惚,若师兄未死,怕也是和他一般潇洒俊逸,甚至更加优秀出色。   姜束好似有所感应,转头看向她,神色淡淡,继续操练士兵,等告一段落,已是一个时辰以后的事了。程息站在军营外,看着他出来,额上已是细细密密的汗。   “跟我来。”   操练的士兵没有姜束的命令,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可看见少将军带了个女人过来,眼神里不免露出些惊讶,可又觉得这姑娘甚是面熟,仔细一想,才知是那日比箭胜利的那位。   “程息,十九岁,女子,编入军制,入天机营。”   姜束话音方落,士兵皆是震惊,小声低语。   女人入军营?就连花木兰也是女扮男装才做的将军,可这程息却是明目张胆地用着女子的身份。   众将士还欲探个究竟,却见姜束冰冷的目光,都缩了缩脖子,噤声不言。   “程息今后与天机营的将士同作同休,同牢同食。你们只管记住便是。”姜束只简单几句,便将程息带下了台子。   “我们军营有个厨娘,是灶头的妻子,五旬的妇人,你与她同住。我带你过去。”   程息惊讶于姜束的考量,道了谢。   他走在前头淡淡道:“你对阿梧好,我都看在眼里。我能照顾你几分,便做几分。这是你应得的——天机营都是我的兄弟,我从那儿历练出来,里面的人我都打过招呼,你别怕。有一个叫吴恩的,是天机营营长,为人爽快直白,所以你别担心。”   姜束又说道:“我能给你安排的,也就这些了。军营里全都是男人,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自己小心。还有,军营里什么人都有,你别指望他们像富家公子一样,虽然心思深沉,至少表面上还是有礼的。自己小心些。”   厨娘姓王,在军营这个全是男人的地方看见程息,她眼睛顿时一亮,放下手中的勺子,快步上前捧起程息的脸颊,良久叹道:“当真是个姑娘!”   王大娘拉起程息的手,上下打量,又让她转了个身看背后,程息不知道大娘在看什么,只听见她惋惜地叹了一声:“唉,这姑娘身板实在太小,不好生养啊……”   程息就算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也听懂了大娘的意思,这是在说她太瘦不好生孩子。虽说她从小习武皮糙肉厚,但在这些事上,当真是一点都招架不得,脸不禁有些泛红。   姜束看出她的窘态,轻咳一声,对王大娘说道:“大娘,她是天机营的新兵。”   大娘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什么?”   “是我们天机营的新兵。”   大娘看着姜束坚定的眼神,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程息不知道大娘会作何感想,是否会同他人一样,觉得这件事荒谬无比。   “新兵!”大娘看程息的眼神都变了,欣赏而崇拜,“好样的,小姑娘!真给我们女人长脸啊!”   程息惊讶地看向姜束,只见他笑着点点头,没说话。   “我就是看不惯他们男人看轻我们女人,你说这世上若是少了女人,他们男人能干什么!还有这些军营里头的男人,看不起我们的大有人在!你今日来,是不是受了不少白眼啊?”   程息对于王大娘的话只有吃惊和点头的份了。   “我就说,他们凭什么看不起我们,我们女人上不得战场吗?你看看征西将军慕芙为我们姜国打下多少江山?还有以前打仗的时候,成皇后怀胎八月,为了鼓舞士气,只身一人爬上城墙击战鼓,那气势可不是一个男人能比的。更别说襄国百年前的瑾瑜太后,那可是谪仙一般的人啊……”   大娘拉着她说个没完,程息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烦,反倒特别喜欢。   “大娘。”姜束无奈地叫了声,“今后,息儿便托给您照顾了。”   “放一百二十个心!保证养得白白胖胖的!”   程息这回是真的忍不住笑了出来,抬眼看向大娘,却见她似有泪光:“大娘您?”   王大娘笑着擦了擦泪花:“没事没事,只是想起了我家闺女,要是没死在战乱,也该和你一般大了。”   程息正想安慰大娘,姜束却拍了拍她的肩头,两人与大娘作别。   二人来到营房,姜束递上衣服:“穿了,去校场找吴恩。今后,你便与军营里的任何一位将士,一般无二了。”   ☆、入营(二)   吴恩确如姜束所言,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心直口快到什么程度呢?   他说:“女子有能耐为何不可入营?在我看来,只要有能力,女子为官为将,当是天理。”   他说:“不叫的狗最凶!淮王就是……”   他说:“姜束那小子喜欢宁王妃姐姐,但是人家姑娘已经嫁给柳家的人了。”   他还说:“欸,程息,你们家楚楚真漂亮,她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程息一挑眉,很好,入营第一天,就让她抓了那么多把柄,尤其是夸储露漂亮这句话,竟有几分仰慕之意,她不说破,只笑道:“得看她自己的意愿。”   吴恩有些苦恼,但是不说话。   天机营的将士,因着姜束与吴恩的关系对程息还算不错,就算看不顺眼,也会互相绕着走。   只是军营这地方鱼龙混杂,当真是应了姜束那句话,什么样的人都有。   这日方操练完,程息想着,也是时候去和淮王商量张霖之事,正与吴恩说着要出营,外头却传来了一个挑衅的声音:“天机营的人还真不懂规矩,军营可是随意出入之地?”   来人有七尺高,穿着与吴恩相同军阶的衣服,挑着眉毛,一脸玩世不恭,他双臂抱在胸前,好似才看见程息似的:“我道是谁呢?原来是这位姑娘。也是,这位姑娘是个特例,当真不需那么守着军纪。”   吴恩看来是早瞧这人不顺眼,他蹭的一声站了起来,走过去对峙:“陆方远,这儿是天机营,你撒什么野!”   “撒野?吴营长难道觉得,我教导新兵军规,是撒野?一介莽夫,真不知道你是如何当上的营长!”   “你——”吴恩显然在口舌上不占上风,程息神色淡然地看着那个陆方远,并未言语。   “姑娘若想走,陆某倒是可以送姑娘一程。”   军营里很少有女人,又不能私自外出,这些男人大眼瞪小眼,晚上有时是真的难捱,如今来了一个女人,虽穿的短褐束袖,却依旧美貌,不似群芳院姑娘妩媚,自有风流,清冷的很。军营里许多人碍着她的身份不便接近,可陆方远却不服。   他的功夫不差,却在夏思成收徒之事败给了那个老实木讷的姜束,从此只能做个营长,因天机营与他们的关系不好,陆方远每日活在煎熬之中。   今日程息被他抓住把柄,说什么都必须要出出气。   他见程息不动,便笑着走过去,意欲执起程息的手,却被吴恩一剑挡了回去:“陆方远,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呀,程姑娘不是说要走吗?那便走吧。”说罢又要去拉,程息向后一躲,堪堪避过。   “程姑娘尚为出阁,你切莫闹了笑话!”   “未出阁?”陆方远嘲笑道,“莫说是未出阁的女子,只要是个女子,入军营,那才是笑话!”他指着程息怒喊,吴恩怕程息受刺激,看过去却见她神情淡然。   “军营向来不得女子入内,她既来了,便视如男人,我为何抓她不得;若视如女子,那你们与她同起同休,又是何道理?难不成你们天机营的人,都是女人,牝鸡司晨?”   “你……”吴恩话还未说出,只见一柄长剑直直砸在了陆方远的脸上。   程息拿过一边的剑,道:“比不比?看你,是不是不如女人?”   陆方远被砸得说不出话来,脸上一个红红的印子煞是好笑。   “出来。”程息擦身而过,陆方远愣在一处,吴恩用脚勾起长剑,心灾乐祸地递给他:“去啊。”   陆方远厌恶地看他一眼,冷哼一声,接过剑出了营帐。   这出来了才知道外面围了那么多人。   有好奇的,有不服的,有轻蔑的,有担忧的,各色的神情被程息看在眼里,心底却没有一点波澜。   陆方远所在的无忌营也都围了过来:“这女人要和陆营长比试?真是不要命了啊。”   “欸,指不定营长手下留情呢。毕竟这小娘子生得细皮嫩肉的……”   众人笑了起来。   “这女人我怎么看来有些面善啊。”   “得了吧,你看每个姑娘都面善。”   众人又笑。   程息拔剑,将剑鞘扔在一边,直指陆方远,口中吐出两个字:“你先。”   陆方远环视一周,见围来这么多人,心中有些忐忑,又看了一眼程息,觉得这姑娘一看就弱不禁风,心下又存了几分侥幸,冷笑道:“姑娘胆子不小,一会儿要是输了,可别哭着求我饶了你。”   程息嘴角牵了牵,满目讥讽只字未言。   陆方远被她看得更为恼怒,提剑掠风而来,恰如夏思成所言,从军之人的功夫多是直截了当,直逼命门,没有丝毫花哨修饰。程息瞧他心气浮躁,攻势迅猛,像是要立即把自己打趴下,一时兴起便想晾他一会儿,招式不出,只一味地避让。   这让一心求胜的陆方远极为不耐,挥剑的力度愈重,却对程息如水一般的守势无可奈何。他看出是在拖延时间,收起浮躁的心思,剑势渐稳。   一个人能够坐上营长之位,并非平白而来。程息知晓他已洞破自己的心思,便改守为攻,挽了剑花冲了过去。   陆方远看出是江湖功夫,嗤笑道:“花里胡哨,还想着上战场?”他从纷乱中看出破绽,提剑直刺程息腰腹,只见程息旋身一躲,点足掠向后头,一晃不见。   陆方远未能反应,只觉后颈一疼,踉跄向前两部。程息从后挥剑,他看看用剑抵挡,却在一刹那感受到程息的内力,全身飞掠出去。她卷尘而来,剑光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耀眼夺目,剑刃劈下,陆方远本能地横剑抵挡,却听“叮”的一声,长剑应声折断,程息的剑刃停在他额上一寸,削去几丝头发。   周围的士兵目睹着一切,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女人,竟把陆营长的剑给斩断了?   无忌营的人面上挂不住,有人站出来嚷嚷:“边军功夫讲求的是以一敌百,江湖功夫单打独斗,自然能胜过一局。”   天机营的人听不下去,反呛道:“打不过就说是功夫的不是,你们也就这点出息!”   程息神色坦然地看着陆方远,道:“还来?还是……”她剑指无忌营的人,“你们一起来?”   四周的士兵倒吸了一口凉气,程息的功夫厉害,这自是不必说的,但是要一下子对付这么多人,着实有些难度。   天机营的人怕她被激得夸下海口,到时候不好收场,正想劝她却被吴恩一把拦住:“先看看。”   “可是将军……”   “她自己有分寸。”   无忌营的人被她的嚣张气焰逼得提剑,团团围住她,程息嘴角略有得逞的微笑,她举剑摆势,将笑容隐藏在长剑之后。   她习得虽是江湖功夫,但儿时父母所教的一点没忘,如今倒是可以先试试手。   众士兵看她没有一丝慌乱,甚至面露笑意,心中惊奇,互相使了个眼色,一拥而上。   何谓万人敌?   她从小就听父亲讲,即使身在乡野多年,也未曾忘记。   两厢缠斗,无忌营的人根本没有优势,程息一把长剑突破重重围阻,将一干人的剑纷纷挑落,硬是杀出一条路,长发飞扬,她腾挪飞身,直逼站在远处的陆方远。   陆方远未曾想过她会突然袭来,急忙旋身躲过,只在一瞬,程息拉住了他的胳膊,像是要把他的手臂拽下来似的用力。陆方远吃痛,正欲挥出右掌抵挡,却见一把长剑横在了自己脖间,甚至还能感受到它的丝丝凉意。   众人惊愕地愣在一处,却见程息又立马放开了陆方远,坦然说道:“带兵打仗,若连主帅都护不好,何谈制胜?”   “好!”吴恩在一旁看得热血沸腾,跟捡到了宝似的冲过去护着程息:“看见没,我们天机营的人,日后谁还敢多嘴!”   他的话音刚落,却听见一声怒斥:“军中私斗,还不能说了不成?”   将士纷纷让出一条,夏思成怒意满盛地走过来,后头跟着一脸无奈的姜束。   “参加将军。”众人跪下。   夏思成的眼神在程息和陆方远的身上一扫而过,冷哼道:“束儿,军中私斗,如何处置!”   姜束沉默了一瞬,看着程息道:“军杖五十。”   五十下板子,连一般男子都熬不过,更别说程息这样的姑娘。   “将……”吴恩想劝,话未完,又听夏思成说道,“其他人也别想求情。观战者,给我去校场跪着!”   众人散去,留下程息与无忌营的人,夏思成头也不回地离开,姜束留下看着他们,喊道:“行刑。”   程息没有一句怨言,直直地跪了下去。陆方远冷汗直冒,双唇发白,他知道军杖的痛苦,比起这,倒不如上阵杀敌来得痛快。   军杖起起落落,一下一下地落在背上。   日渐高升,阳光火辣辣地直射下来,程息的背早已血肉模糊,她唇色惨白,双拳紧紧地攥着,指甲已嵌入手掌,愣是一声不发。   无忌营陆续有人倒下,只几人坚持着,陆方远咬紧了牙关,偏头却见程息仍直挺着背脊,下唇被咬得沁出了血珠。他心里不甘,将目光移向另处,不去看她。   “四十九、五十!”   杖刑停止,程息吃力地喘着气,她抖着双手想要支撑自己起身,却在那一刻,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呼吸黏着燥热,甚至有些闷,程息脑袋昏昏沉沉的,恍惚之中看见几个人影走来走去,她想出声,喉间异常干涩,愣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人影好似知道她醒了,匆匆赶来,往她嘴里倒了些温水。   “储露?”程息缓缓睁开眼睛。   “姑娘,姑娘你终于醒了。”储露轻轻地抓住她的手,生怕弄疼了她。   储露眼里有泪,程息知她担心,拍了拍她的手:“别哭……死不了……”   储露笑了出来,腮边还挂着泪,点点头。   “醒了?”帐里想起苏颐城的声音,他走了过来,看着她,“这都没死,命可够硬的。”   程息眼睛酸涩,瞪不了他,喉咙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干躺着任苏颐城调侃。   “这个给她敷上。”苏颐城递给储露一瓶药膏,程息狠狠地拍掉药品,偏过头去不看她。   苏颐城看她这样,无奈道:“不是我的,是淮王殿下命我送来的。他已经明白你的决心了,安心养病吧。”说罢,便要出去。   “等……”程息艰难地挤出一个字,又猛烈地嗽起来,牵动了背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   苏颐城见她如此,蹙了蹙眉:“怎么?还有事?”   “其他人呢?回帐子了……还是……还跪着?”程息的嗓子哑得像耄耋之年的老人。   “在校场跪着呢。”   “陆方远呢?”   “也跪着。”   程息听罢,二话不说从榻上起来,踉跄着要出去,苏颐城一把将她捞起来:“你干嘛?”   “别管我。”程息挣脱苏颐城的手臂,随手抓了件外衣就冲出帐外。   秋雨刺骨,倾盆而下,将士们跪在校场上纹丝不动,陆方远也在其中。程息找准了他,蹒跚地走过去,狠狠地跪在地上,石子膈在膝盖上,钻心的疼。   陆方远看着程息,咬了咬牙。   “姑娘——”储露着急地想冲出去,却被苏颐城拿扇子拦住,他眸光深邃,望着程息那处叹了口气:“让她待着,不熬过今日,以后都不是好日子。”   程息本就发着烧,雨将衣服打湿,黏在背上,一阵冷一阵热。她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血水混着雨水浸湿了衣服,背后猩红一片,狰狞不堪。   储露看着她惨白的脸,泪如泉涌。   大雨没有停的趋势,却是愈下愈猛,豆大的雨点砸在程息的脸上身上,她沉重的身躯摇摇欲坠,却仍旧坚持着。   陆方远攥紧了拳头,猛然叩首,大喊道:“将军!方远知错!”   话音刚落,程息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胃里翻江倒海,喉间腥甜,她强压不适,深深地叩拜,背上的伤鲜血汩汩:“程息……知错……”   雨水朦胧了她的眼睛,夏思成从营帐里走了出来,负手而立:“是我军营中人,便要遵守军纪!日后如有再犯,照旧军法处置!”   “是——”   “回营!”   一声令下,程息突然倒地,整个人蜷缩在泥里。   陆方远没看她,咬牙朝无忌营走去。   储露一下冲进雨里,正要扶起程息,却见另一双手已经抬起她背在了背上。   吴恩朝储露笑笑,雨水顺着他的面庞滴下来,说道:“楚楚姑娘,就交给我吧。”   程息再次醒来,已是三日后,日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别样的温暖。   王大娘端着粥食进屋,看见程息正睁着眼睛看着她,失声一叫,忙放下手上的东西跑了出去。   储露随着大娘匆匆赶来,看见程息醒转,松了一口气,眼泪却不自主地掉了下来。储露喂了程息汤药和粥食,让她休息。   大娘见她那样,又不禁抹了眼泪:“闺女啊,你这是何苦呢?”   程息吃力地笑了笑,宽慰道:“大娘,我没事了。楚楚医术很好,我很快就可以下地了。”   大娘心疼地看着程息,愤愤道:“闺女,你别怕,大娘给你报仇。只要是无忌营的饭,大娘就使劲放盐,齁死他们!”   储露与程息都笑了起来,牵动了伤口又是一阵吸气。   “闺女好好养病,大娘给你开小灶!”王大娘捋了捋程息鬓边的发,笑着出去了。   程息略微支起身子,看着储露问道:“这三日军中如何了?”   “没如何。”储露笑道,“伤着养病,没伤着的照旧操练。不过……依苏公子所言,您日后,在军中不会再受冷遇了。”   程息笑了,点点头:“苏颐城倒是懂我。”   “苏公子还送来了好些药材,说是淮王给的。”   “淮王?”程息苦笑,皇帝病重他要亲侍榻前,迎娶怀琳他要亲自操办,又要妥善处理张家之事,朝堂繁忙,他又如何分心来管自己?   “苏颐城,是怕我不收,才这么说的。”   “难道这些都是苏公子送来的?”   “是他。”程息身心疲倦,懒懒地答了一句,“不过你可别被他的外表骗了,这人切开来可比墨水都黑。”   储露闻言一笑:“姑娘这是哪儿的话。在储露看来,苏公子可是难得的青年才俊啊。”   “储露你就是太简单了啊……”程息趴在枕上,有略微的睡意,突然一声洪亮的喊声将她吓醒:“楚楚姑娘你在吗!”   吴恩掀起帐帘就径直走了进来,完全不顾里面还有个裸着背帮着绷带的程息。   “你干什么!快出去!”储露吓得连忙帮程息盖上被子。   吴恩这才反应过来程息醒了,前几日他以探望病人的由头频频来往,因为程息一直昏睡不醒,他就一直觉得她压根儿不存在,这一下就变成大活人了,还真有点不适应。   “我我我……我马上出去……”吴恩立马转身,飞快地跑出营帐。   程息勾着嘴角,听着储露抱怨:“姑娘,你这是你们天机营的营长?看着可真冒失,前几日一直来看您,却拉着我说个不停,实在聒噪,还险些把您的药给打翻。我昨日明明下了禁令不许他来,今儿个却又闯进来了!唉……真是不省心。”   程息笑着点点头,说道:“储露,来军营吧。这儿……应该挺欢迎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女儿最帅!   ☆、别离   这日程息又跪在了淮王府里,淮王看她面色惨白的样子,微微叹了一口气:“你这是把命也豁出去了。”   “还请殿下兑现诺言。”程息艰难地叩拜,背上的伤口并未痊愈,疼得她直冒冷汗。   “说吧。你需要什么?”   “一块通关令牌,一辆马车。还有,民女想见任蘅。”   淮王右手摩挲着玉珠,问道:“任蘅?”   “他如今与柳芾一处,同是廷尉丞。要从狱里将人换出,少不得他。”程息看着淮王犹豫,知道他心中所想。   淮王日后为帝,断不能让臣子有任何把柄,若任蘅知此事,淮王必杀他,可如今朝堂之上又有几人能够真正为自己所用?任蘅,杀不得。   “民女会同任公子说明,一切皆是民女之意。是因为……民女有愧于张霖。”   “准了。”   “还有一事。还请淮王殿下准许苏公子与民女同行。”   “这又是为何?”   程息不语,苏颐城上前一步行礼道:“臣愿往。”   淮王也不细问,探究地看了眼苏颐城,点点头。   二人从淮王府出来,程息刚要跨过门槛,身形一晃,连忙抓住门沿。苏颐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道:“我扶你过去。”   上了马车,苏颐城说道:“把披风脱了。”   程息惊讶地看着他。   苏颐城道:“我帮你看看伤口是否裂开。”   程息犹豫半晌,还是将披风脱下,转了个身。背上鲜血已染出外衣,苏颐城蹙了蹙眉道:“先去潇湘阁吧。军营太远了,等到了你衣服都被染透了。”   “不去……”程息哝哝道。   苏颐城哭笑不得:“程息,你除了拒绝我,利用我,你还会做什么?”   “我……”程息想为自己辩解,仔细想想的确如此。想要见淮王了便找他,可只要有关其他,她便推辞得一干二净。   “是苏某哪里得罪了姑娘?”   程息抿了抿唇,终是叹了一口气,说道:“苏颐城,我是真的怕你。”   苏颐城笑出了声,道:“怕我?我是洪水猛兽?”   “可你比洪水猛兽还可怕。”程息靠着车,难受地皱眉,“我真怕哪天死你手上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得。”   “那你还求淮王让我与你同行?”   “放眼皮子底下比较安心……”程息声音渐弱,显是累到了极点。   苏颐城瞥了她一眼,拿过毯子,叹道:“睡会儿吧。”   “嗯……”她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身体微微倾斜,被苏颐城扶住,安稳地放在榻上,替她收拾好一切,撩起帘子对马夫说道:“去潇湘阁,路上安稳些,别赶得太急了。”   程息醒来,入目是红帐,空气里还有袅袅余香,她侧目看去,屋里的一切陈设都十分陌生,支起身子,无故引来头痛,歇在一旁,忽闻木门开合之声,朝云端着药碗款款而来:“程姑娘醒了?把药喝了吧。”   “多谢。”程息端起药碗,问道,“你们怎么有我的药方子?”   “军营的那些药材都是公子送去的,我们又怎会不知您的药方?”   程息心下了然,果然被她猜对了。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苏颐城对她如此温和甚是奇怪,便问道:“苏颐城呢?”   朝云低着头道:“去找任公子了。”   程息有些惊讶,没想到他竟帮自己去跑了一趟。   喝完药,朝云要离开却被程息一把抓住,她有些为难地开口:“朝云姑娘……可有时间陪程息说会儿话?”   朝云笑笑,梨涡浅浅,说不出的静雅。程息一瞬恍惚,只觉得这样的人合该养在深闺或是宫阙,断不该在风月场行事。   “姑娘想说什么?”   “嗯……”程息犹豫一瞬,问道,“不知姑娘可有夏府什么消息?我近日皆在军营,又养病不得外出,夏府之事知之甚少,不知怀琳……”   “淮王妃为罪臣之女,因其为淮王诞下一子,念孩子年幼,不忍去其母,留之。夏家千金,端庄淑仪,惠合雅致,特以三书六礼迎娶,封侧妃。如今已到了‘请期’之礼,定好日子,便到时候了。”   程息默然地点点头,今日困住怀琳的是淮王府,明日便是皇宫,一切已成定局,谁也改变不了。   屋子的门被移开,苏颐城走了进来,看见朝云与程息对坐,示意她出去。朝云掩下了眸子,道了声万福退出门外。   “任蘅答应了。”苏颐城斟了一杯茶。   “你为何要替我去?等我醒了我自己也行。”   “你觉得任蘅会见你吗?”   “为何不会?”   苏颐城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在他看来,你与张霖就是侯爷与夏怀琳。你本可以成为他们的棋子,可张霖却因为对你的思量而举棋不定。可你却决然入夏府,与张霖分道扬镳,在任蘅眼里你无情无义,知恩不报,两面三刀,就算他不知道张家蒙难确与你有关,也不会待见你。指不定,你还没进任府的大门就被人家叉出来了。”   程息讪讪不言,又听苏颐城道:“任蘅知我是淮王亲信,知此事有淮王授意,但殿下并未出面,你无需担心。”   “任蘅同意了?”   “他说,救张霖,万死不辞。”   七月二十七,怀琳出嫁,从夏府到淮王府的路上,披红琳琅,张灯结彩,百姓罗列两侧,喜气洋洋。   墙头抵不住外头的热闹,尽数传入怀琳的房内。   慵整纤纤手,懒画娥眉鬓。   怀琳整个人恹恹地坐在镜前,任由彤管摆弄。   二九年华,正当好时候,她却觉得自己苍老无比。   “怀琳。”门外程息轻轻喊了一声。   “进来吧。”   程息自入营后,未曾来过夏府,并不是不感念,只是她怕怀琳触景生情,惹得彼此尴尬。   她看见镜中的怀琳,凤眸烟眉,说不出的艳丽好看。   “你怎么来了?”倒是怀琳先开的口。   “我来……看看你。”送送,二字留在嘴里,愣是没出来。   “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嫁人罢了。天下女子一个样,红衣凤钗,一日定终生。”   程息不知该说什么,走到她身后,帮着彤管梳理青丝。   外头喜乐已奏,怀琳起身:“彤管你先出去看看。”   待到彤管将门合上,怀琳看了过来,眼尾的胭脂红得能滴出血来。   “不同的人,不同的命。你只要记住你我的约定,不必感到任何的亏欠,我不需要。”   “我明白。”   “小姐!凤辇已经到了!”彤管推开门,“快,把这个带上!”   锣鼓喧天,宾客满堂,凤冠的流苏遮住了怀琳的视线,她掩着眸子步上凤辇。帷幔落下,尽是朱砂,夹道欢呼,他人的喜悦之声在她心里尽是无尽悲凉。   此一去,青梅尽往,风尘空留,眉间心上,再无半点留恋。   程息立在夏府的门口,望着凤辇一点点走远,喜乐渐渐消失。   此时的程息不知道,这只是她送走的第一个女子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初版的上完啦~没有稿子了~等新版吧~欢迎关注作者君另一部小说《巫山神女》~谢谢支持~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